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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下午五點整。若想在城市中穿梭而不被發現,現在是最困難的時刻,或者也可以說是最容易的時候,因為星期五下午五點,所有人都不會注意身邊的事,只會盯著前方的路。

帶了步槍的男人往北開,車子行進的速度不快也不慢,就跟其他車輛一樣,並未引人注目。他開著一輛淺色的舊休旅車,獨自一人。他穿著一件淺色、防雨風衣,戴了一頂樣式簡陋的無邊便帽,這種帽子只有去打高爾夫球的老人遇到下雨時才會戴,在他帽子上還有兩道濃淡不同的紅色條紋。他將帽子拉得很低,風衣的扣子也全扣上了,雖然車窗貼了暗色隔熱紙,外頭天空雲層密布,他還是戴著一副太陽眼鏡,而且,儘管冬天已經過了三個月,氣候也不冷,他卻仍然戴了手套。

在第一街的上坡銜接處,車流變得十分緩慢,由於挖路工程讓兩線道縮減成一線,更使交通陷入停滯。城裡到處都在施工,一整年來,開車簡直就是惡夢一場,路上隨處可見坑洞、砂石車、混凝土車、壓路車。帶了步槍的男人一手離開方向盤,捲起另一邊的袖子,看了看手錶。

十一分鐘。

別急。

他的腳放開煞車,緩緩前進,在開進路面縮窄、人行道變寬的購物區時,車子又停了下來,他的左右兩側有大型店面,而且一家比一家高,因為這裡是上坡。許多人在寬廣的人行道上閑逛,路旁有整排鑄鐵制的旗杆與燈柱,像崗哨般隔開了行人與車輛。車流非常緩慢,他又看了看錶。

八分鐘。

大約開了一百碼後,兩旁繁榮的景象逐漸消退,塞車的狀況也減輕了,第一街的路面重新開展,而且又變得有些坑坑洞洞,路邊儘是些酒吧與廉價小賣店,左邊有個停車場,正在施工擴建,前方的街道被一堵矮牆擋住,矮牆後方是個多風的人行廣場,廣場上有座裝飾的水池與噴泉,廣場左側是陳舊的市立圖書館,右側有棟新的辦公大樓,在其後方則是一棟黑色玻璃帷幕高樓。第一街的路面碰上廣場邊牆,便突然向右轉,往西方前進,經過一群凌亂的後門與裝貨區,然後在州際公路的高架路段下方繼續延伸出去。

不過,開休旅車的男人在碰上廣場前就放慢速度,左轉進了停車場。他直接開上斜坡,停車場入口處沒有柵欄,因為每個車格都有獨立的停車計時器,也就是說,這裡沒有出納員、沒有目擊者、沒有收據,也不會留下任何文檔紀錄。開休旅車的男人很清楚這些,他沿著斜坡繞上二樓,開向最裡面的角落,他讓車子在車道上空轉,然後下車,將事先擺在一個車位上的交通錐拿開,這個車格位在舊停車場的最盡頭,旁邊就是新擴建的區域。

他把車停進去,熄火之後,在座位上靜靜坐了一會兒。停車場里很安靜,所有車格都停滿了,整座停車場只剩這個他用交通錐擋起來的位子。停車場內總是塞滿了車,他很清楚這點,這也正是他們擴建的原因,他們要把這裡弄成兩倍大,人們會把車停在這裡,然後去購物。正因如此,這裡才會十分安靜,只有想不開的人才會試圖在下午五點鐘離開,現在可是尖峰時段,而且路上到處在施工,他們要不就是四點提早走,要不就是會等到六點。

休旅車上的男人看了看錶。

四分鐘。

慢慢來。

他打開車門下了車,從口袋裡拿出一枚二十五分硬幣投入計時器,用力轉動把手,聽見硬幣落下的聲音,接著計時器便顯示出一個鐘頭的停車時間。然後,一切寂靜無聲,他只聞到停駐車輛發出的氣味:汽油、橡膠,以及冷卻的排氣管。

男人靜靜站在車旁,他的腳上穿著一雙沙漠靴,是卡其色、絨面材質,鞋子兩側各有一個鞋帶孔,鞋底則是白色縐膠,這雙鞋來自英國一個叫克拉克 的品牌,是特種部隊的偏好款式,而且樣式大概六十年沒變過,已經成了一種象徵。

他回過頭看看計時器,還有五十九分鐘,他才不必花上五十九分鐘。他打開車子側門,傾身進去,掀開包裹著步槍的毯子,這是由春田兵工廠生產的MlA自動步槍,有美國胡桃木製槍托跟重裝槍管,彈匣內可裝十發點三零八口徑的子彈。這把買來的槍就跟他多年前服役時美軍使用的M14自動裝填狙擊步槍一樣,很棒的武器,準確率也許不如頂尖的推膛式步槍,但用在這裡已經足夠,非常夠了,他要看的距離不會很遠。槍里裝著湖城兵工廠生產的M852競賽用子彈,是他愛用的特製彈殼,內部火藥由聯邦彈藥公司所制,另外還有空尖艇尾型彈頭 。真要比較起來,這些彈藥應該搭配品質更好一些的槍,裝在這把槍上是稍微不協調了點。

他注意四周,確認沒有動靜後,便從后座拿起了槍,帶到舊停車場跟新擴建區的交界處。新舊混凝土建築之間有一道半吋寬的縫隙,看起來像是條鮮明的分界線。他猜這應該是伸縮縫,也就是替夏天建築受熱膨脹時預留的空間,建築工人到時候大概會在縫裡注入填料。縫隙正上方的兩根柱子之間,系了一條寫著禁止進入的警告封條,他單膝跪地從封條下方鑽過,接著站起來,繼續往新擴建區里走去。

擴建區內的混凝土地面有些已經抹平,有些還沒處理好,地上到處都是暫時拿來當走道的木條板。成堆的水泥紙袋散布各處,有些還沒開過,有些已經空了。他又看到更多道尚未填充的伸縮縫,從天花板懸垂的電線末端,掛著一顆顆熄滅的裸燈泡,地上散落著手推車、壓扁的汽水罐、一卷卷電線、長短不一的木料、幾堆碎石、幾部靜置的混凝土攪拌機。灰色的水泥灰遍布四周,這些灰塵跟滑石粉一樣細,聞起來則像是石灰水。

拿著步槍的男人在黑暗中一直走,到了新擴建區的東北角附近,然後才停下來,背部緊貼一根混凝土柱,靜靜地站著不動。他緩慢向右移,轉頭看自己身在何處。這裡離擴建區的邊牆大概有八呎遠,往外看是正北方,那道牆差不多跟他的腰齊高,牆面很粗糙,還沒處理過,牆面有螺栓,是要用來鎖上金屬柵欄的,防止以後有人停車時不小心撞到牆壁,地上則預留了設置新停車計時器的洞孔。

男人緩緩向前,稍微轉身,讓柱子邊角貼著自己的脊椎,然後再轉頭看。現在他正望向東北方,直接面對公共廣場。廣場上有個裝飾用水池,算是狹窄的長方形,長約八十呎,寬約二十呎,看起來就像一處大型貯水池,或是一條位在地面上的大型游泳池,這個水池四面各圍著一堵高度約至腰部的磚牆,池水就在牆內輕輕拍打。他的視線正好從池子一角切到另一角,成對角線,池水看起來大概有三呎深,池子正中央還有個噴泉。他聽得見噴泉的水聲,聽得見街上緩慢的車流聲,以及他下方散亂的腳步聲。水池正面、距離廣場與第一街之間那道邊牆大約三呎遠,兩堵靠近的低牆就這樣由東往西平行著,中間形成一個二十呎長的狹窄走道。

雖然他目前位在停車場二樓,不過由於第一街是上坡,因此實際上廣場跟他只差了不到一層樓高的距離。從他這裡看得出地勢往下傾斜,但角度非常小。他望向廣場右側,看見新辦公大樓的正門,那地方並不怎麼體面,雖然大樓是新蓋的,卻沒出租給一般民間單位。這點他很清楚,為了讓此地看起來像新的市中心,州政府在大樓里安置了許多公家機關,裡頭有監理站,還有一個國軍聯合召募中心,說不定還有社會安全局跟國稅局,這他就不太確定了,不過他一點也不在乎裡面到底有什麼單位。

他跪在地上,然後趴下,狙擊手最主要的移動方式,就是保持低姿匍匐移動。在他從軍的那些年裡,他曾爬過一百萬哩的距離,就是這樣用膝蓋、手肘跟腹部貼著地面爬。一般來說,戰時的狙擊手跟觀測員在離開連上一千碼之後,就要開始爬行了。在受訓時,他為了不被觀察員的望遠鏡發現,有時還花上好幾個鐘頭才爬得到目的地。不過,這次他只需要爬八呎的距離,而且就他所知,沒人會拿著望遠鏡監視他。

他到達牆邊後就平躺下來,緊緊貼在粗糙的混凝土地面上,接著,他扭動身體先成坐姿,再慢慢跪起來。他彎曲右腳,壓在身體下方,左腳則踩著地面,成垂直狀,然後將左手肘撐在左膝蓋上,舉起步槍,把前托靠在牆上,輕輕來回移動,調整穩固。訓練手冊把這稱為跪撐姿勢,這種姿勢很適合射擊,在他的經驗中,跪撐的穩定度大概僅次於身體俯伏在地並將槍撐在雙腳架上。他吸進一口氣,緩慢吐出。一槍斃命,這是狙擊手的信條。想要成功,就得控制好自己的身體,並且保持鎮靜沉著。他吸氣,再吐氣,覺得自己放鬆了,也感覺像回到家一樣。

準備好了。

滲透成功。

現在就等時機成熟。

他等了大約七分鐘,這段期間他靜止不動,一邊低沉呼吸著,一邊讓心情沉澱下來。他望向左方的圖書館,圖書館後上方有條彎曲的高架公路支線,那條公路看起來像是正擁抱著圖書館這棟大而老舊的石灰岩建築,保護其不受傷害。再接下去,公路稍微伸直,從一棟黑色玻璃帷幕高樓後方通過,公路的路面差不多和那棟建築的四樓平行,高樓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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