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十年前,我等了他十八個鐘頭。我從頭到尾沒懷疑過他會不會出現。我只是坐在他的扶手椅中,把魯格手槍放在膝上,然後靜靜等待。我沒睡覺,甚至幾乎連眼睛都沒眨,就這樣坐著。經過夜晚,經過黎明,過了中午到下午。我一直坐著等他。

他在下午兩點整到達。我聽見有輛車在路邊放慢速度,於是站起來躲在窗邊,看見他轉進來。他開著租來的車,跟我的很像,是紅色龐帝克。我透過擋風玻璃清楚地看著他,儀容整齊端正,頭髮梳理過,身上那件藍色襯衫領口開著。他臉上掛著笑容,轎車掠過房子側面,我聽見它的輪胎嘎吱作響,最後停在廚房外的泥土地上。我穿過走廊,靠著客廳進廚房門口邊的牆面。

我聽見他將鑰匙插進鎖孔,聽見門打開,鉸鏈發出長而尖的摩擦聲。他讓門開著。我聽見他的車在外頭空轉著。他沒熄火,可見沒打算停太久。我聽見他在廚房地面油地氈上的腳步聲,步伐又輕又快,顯得很有自信。他認為自己掌控了全局。他從門口出來,我立刻用手肘在他太陽穴上一擊。

他往後倒,背部先著地,我隨即打開手掌抓住他的喉嚨,將魯格手槍放在旁邊,把他壓在地上。他沒帶武器。我鬆開他的脖子,他馬上抬起頭,我又用掌根猛擊他的下巴。他的後腦重重撞在地板上,然後翻了白眼。我穿過廚房,把後門關上,再走回來,抓住他兩隻手腕拖進客廳後,將他摔在地上,摑了他兩巴掌。我拿著魯格瞄準他的臉部中央,等他睜開眼睛。

他的眼睛睜開後,先看到槍口,然後再看著我。我穿著制服,身上又一堆軍階徽章,所以他很快就弄清楚我是誰,還有我來這裡幹嘛。

「等等。」他說。

「等什麼?」

「你搞錯了。」

「是嗎?」

「你誤會了。」

「是嗎?」

他點點頭。「他們想收賄。」

「誰?」

「費斯柯尼和柯爾。」

「是嗎?」

他再點點頭。「然後他背叛了她。」

「怎麼說?」

「我可以坐起來嗎?」

我搖頭,槍口繼續對著他。

「不行。」我說。

「我在從事一個誘捕行動,」他說,「是跟國務院合作,我們要對付對美國有敵意的大使館人員。我正在收網。」

「葛洛斯基的孩子是怎麼回事?」

他不耐煩地搖著頭。「那個小討厭鬼什麼事也沒發生,你這白痴。葛洛斯基也是照劇本走的,就這樣。這一切都經過設計,以防敵人之後查他。我們對這個行動非常投入,為了避免有人起疑,所以安排好一連串環節。我們也考量到可能會受監視,所以還演出私下轉手藍圖的戲碼。」

「你說費斯柯尼和柯爾又是怎麼回事?」

「他們很厲害,很早就盯上我,以為我在做非法勾當。這點讓我很高興,表示我的角色扮演很稱職。但後來他們變壞了,竟然跑來找我,跟我說只要付錢,他們就會拖慢調查進度。他們還說要給我時間離開這個國家。既然他們這麼以為,我就想,嘿,何不繼續演下去?誰知道收網時能撈到哪些壞傢伙呢?反正能抓到愈多人愈好,不是嗎?於是我也將計就計配合他們了。」

我沒說話。

「調查的進度很慢,沒錯吧?」他說,「你一定注意到了。拖了一周又一周,真的很慢。」

簡直慢到極點。

「昨天是最後階段,」他說,「我收網捕到敘利亞人、黎巴嫩人跟伊朗人。接著是伊拉克人,他們算是最大的魚。最後我想,也該是收拾你手下的時候了。他們昨天來找我拿最後一筆賄賂。金額很大,可是費斯柯尼想獨吞,所以他先敲昏我,等我醒來後,就發現他已經把柯爾切成那個樣子了。相信我,他看起來簡直是瘋子,於是我從抽屜里拿出一把槍把他殺了。」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要逃?」

「因為我嚇壞了。我是國防部的人,以前從來沒看過那麼多血。而且我也不知道你手下還有沒有同夥。說不定還會有其他人來。」

費斯柯尼和柯爾。

「你很厲害,」他對我說,「知道來這裡找我。」

我點點頭,回想起柯爾整理的那八頁昆恩個人經歷,她的字跡非常工整漂亮。她寫了雙親的職業,童年住事等等。

「是誰提起要收錢的?」我說。

「一開始嗎?」他說,「當然是費斯柯尼,他的軍階比她高。」

「她叫什麼?」

我看見他眼神閃爍了一下。「柯爾。」他說。

我再點點頭。她去逮捕人的時候穿著綠色軍服,右胸有塊黑色名牌。柯爾。這是中性字眼。受徵召入伍的女性制服,名牌位置依個人體型調整,水平置於右側中央,外套第一顆紐扣上方兩吋處。她一進門,他馬上就能看見。

「那是姓,她的名呢?」

他想了一下。「不記得了。」他說。

「費斯柯尼的名呢?」

男性軍官制服名牌置於右胸口袋蓋中央,與口袋接縫及紐扣等距離。

「我想不起來。」

「再試。」我說。

「我真的記不起來,」他說,「那只是小細節而已。」

「給你十分之三的機會,」我說,「是E開頭。」

「什麼?」

「你的演出,」我說,「不及格。」

「什麼?」

「你父親是鐵路工人,」我說,「你母親是家庭主婦。你的全名是法蘭西斯·薩維耶·昆恩。」

「所以呢?」

「調查行動就是這樣,」我說,「如果你計畫要捕捉獵物,一定得先查清楚他們的背景。你對他們兩個演了好幾周的戲,卻連他們的名都不知道?沒看過他們的服役紀錄?沒做過任何筆記?沒提出任何報告?」

他沒說話。

「而且費斯柯尼這輩子從來沒主動提過意見,」我說,「要是沒人給他指令,他連屎都不知道要拉。認識他們倆的人也絕對不會說費斯柯尼和柯爾,他們會說柯爾和費斯柯尼。你一直在干不法勾當,而你這輩子第一次見到他們,就是他們到你家逮捕你的時候。你殺了他們兩個。」

他聽完後,立刻就想對我動手,這證明我剛才說的都沒錯,而我早已做好準備。他忙亂地想起身,我隨即將他擊昏,由於力道過大,所以我在把他搬進他車子的後車廂時,他還不省人事。我將車子開到廢棄餐館,把他移到我的後車廂時,他也還沒恢複意識。接著,我在一〇一公路上往南開了一小段,再右轉開上一條往太平洋海邊的小路,最後停在一處有砂礫的路肩。這裡的景色非常漂亮。下午三點,陽光灑在藍色海面上。路肩外側有道及膝高的金色柵欄,柵欄外大概還有半碼寬的砂礫地面,然後就是道高聳垂直的懸崖,下方是一片激浪。路上車子很少,大概兩、三分鐘才會出現一輛。這條路只是公路外圍一條不起眼的環狀路段。

我打開後車蓋,又立刻甩上,以防他清醒之後想跳出來衝撞我。但他還沒清醒。他悶在裡頭缺乏空氣,快失去知覺了。我把他拖出來,扶著他,讓他軟弱無力的雙腳站好,然後逼他走路。我給他一分鐘,讓他看看大海,同時也趁這時候檢查有沒有目擊者。附近半個人都沒有。我要他轉過身來,接著我倒退五步。

「她的名字是多明妮。」我說。

話一說完我就開槍。兩發打在頭上,一發打在胸口。我以為他會直接倒在砂礫地上,然後我要上前往他眼窩補上一槍,再將屍體丟到海里。不過他沒直接倒下,而是搖搖晃晃後退,被柵欄絆住往後倒,肩膀撞上美洲大陸最後半碼寬的土地,然後直接滾下懸崖。我一手抓著柵攔,上半身探出去往下看。他撞上岩石,海浪淹沒了他。後來我就沒再見到他了。我在原地站了一分鐘,心想:兩發打在頭上,一發打在胸口,再墜入一百二十呎下的海面,不可能存活。

我撿起地上的空彈殼。「一〇一八,多明。」我對自己說,然後回到車上。

天色暗得很快,我正從岸邊繞到車庫區後方。海浪在我右側不斷起伏,猛烈擊打著岸邊,風正面朝我吹來。我猜現在不會有人出來走動,尤其是屋子背面,所以我移動得很快。我抬著頭,雙手各拿一支脅迫者,邊保持警戒邊前進。我來找你了,昆恩。

我到了車庫區後方,看見外燴公司的車停在屋後的角落,那裡剛好就是哈雷停放林肯然後從後車廂抬出女傭的地方。廂型車後門開著,駕駛和乘客正來回穿梭搬運車上的東西,他們每次拿著鋁箔餐盤進門,金屬探測器就會發出嗶嗶聲。我很餓。我能從風中聞到熱食的氣味。那兩個人都穿著禮服,由於風大,也都把頭壓得低低的。雖然他們只忙著搬自己的東西,對周遭事物完全沒注意,但我還是保持距離以策安全。於是我一路沿著岩岸邊緣走,繞了一大圈,跳上哈雷帶我去的那處裂縫後,再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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