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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將拉鏈往下拉,看到她身體上的毀傷,就跟我十年前見過那次一模一樣。然後我的手停住了。我別過頭,將臉轉進雨中,閉上雙眼。我臉上的水感覺像是眼淚。

「我們繼續吧。」哈雷說。

我睜開眼,凝視著海浪,直接把拉鏈帶上,沒再看任何一眼。接著我站起來,走到運屍袋尾端。哈雷已經就位等著了。我們各自抓著袋子四個角,同時抬起來,走上岩石區。他帶我往東南方走,到了岸邊一處有兩塊大花崗岩架交會的地方,它們中間有個陡哨的V字形裂縫。裂縫半滿著流動的水。

「等下一波大浪結束再動手。」哈雷說。

大浪隆隆衝來,我們兩人都低頭躲避飛濺的浪花。潮水升到裂縫頂點,還滿了出來,幾乎要流到我們腳邊,但隨即又被拉回去,連裂縫裡的水也沒了。砂礫滾動時發出嘎嘎聲,有些跟著潮水流入海中。海面散布著灰色泡沫形成的絲線,還被雨水打出一點一點的小凹坑。

「行了,放下吧。」哈雷說。他已經喘不過氣了。

「抓好你那邊。」

我們擱下袋子,讓頭部那側懸空於裂縫中。拉鏈那面朝上,因此屍體是躺著的。我抓著腳部這頭的兩個角落。雨水讓我的頭髮平貼著頭,還流進我的眼睛。感覺十分刺痛。哈雷跨立在袋子上方,然後蹲伏著將頭部那側再拉向外面一點。我配合他的動作,一點點在濕滑的岩石上小步前進。下一波潮水進來,流到袋子下方,使袋子稍微漂浮起來。哈雷利用這短暫的浮力,讓袋子再往外滑一點,我也跟著動。潮水消退,裂縫裡的水又跟著流光,袋子也往下垂。雨水敲打在僵硬的橡膠上,也猛擊著我們的背。冷得要命。

哈雷利用接下來五次浪潮的浮力,讓袋子一次一點慢慢往外移,直到它整個掛在裂縫中。我抓住的這頭其實已經空了。屍體因為地心引力而擠在運屍袋另一頭。哈雷看著海面,抓准潮水進來的時機,然後低下身子,將拉鏈直接拉到底,再倉卒地趕到我身邊,替我抓住一邊的角落。他抓得很緊。第七道浪進來,濺起的浪花把我們全身都浸濕了。潮水注入裂縫,也填滿袋子,而它消退時,便把袋子里的屍體直接吸出去。屍體在水面靜止了一下,接著就被底流帶走,沉向深淵。金色長髮在水中飄動,蒼白的皮膚反射出綠色與灰白色光線,然後整具屍體就消失不見了。水流掉時,裂縫中泛起紅色的泡沫。

「這裡的激流還真他媽強勁。」哈雷說。

我沒說話。

「底流會把屍體帶走,」他說,「我們還沒看過再被海浪沖回來的,從來沒有。屍體會被帶到一、兩哩外,一路往下沉。我猜接下來就是鯊魚用餐的時候啦。牠們常出現在這附近。另外還有其他各種生物,你也知道,像螃蟹、亞口魚什麼的。」

「沒看過會再被海浪沖回來的。」他又說了一次。

我看他,他對著我笑。他的嘴像個凹洞,位在那撮山羊鬍上方,裡頭裝著爛掉的黃色牙齒。我又別過頭。下波潮水進來,這次的浪小多了,不過水消退後,裂縫也被沖洗乾淨,看起來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也沒有任何東西曾出現在那裡。哈雷笨拙地站起來,將空袋子拉鏈拉上。粉紅色的水從袋子里瀉出,流到岩石上。接著他開始捲起袋子。我轉頭望向屋子。貝克獨自站在廚房門口外,正往我們這裡看。

我們往回走向屋子,全身已被雨水和海水浸得濕透。貝克躲回廚房,我們跟著他進去。哈雷在角落裡徘徊,彷彿覺得自己不該待在這裡。

「她是聯邦探員?」我說。

「沒錯。」貝克說。

他的運動提袋放在桌面中央,非常顯眼,像是檢察官在法庭上展示的證物。他拉開拉鏈,在裡頭翻找。「你看這個。」他說。

他拿出一包東西放到桌上,外層裹著一塊跟手巾差不多大、布滿油漬的濕抹布。他攤開抹布,拿出達菲的葛拉克十九手槍。

「這些東西就在我們給她開的那輛車上。」他說。

「那輛紳寶?」我得說點話才行。

他點點頭。「就藏在後車廂底層放備胎的空間里。」他把葛拉克放在桌上,接著再拿出兩個備用彈匣,擺在槍的旁邊,然後取出尖端彎曲的錐鑽跟磨利的鑿子,全部排在一起。還有安傑·多爾的那串鑰匙。

我快不能呼吸了。

「我猜,錐鑽是用來撬鎖的。」貝克說。

「這些東西怎麼能證明她就是探員?」我問。

他再拿起葛拉克,轉了個角度,指著滑座右側。

「有編號,」他說,「我們跟奧地利原產公司那裡確認過了。當然,是用電腦確認。我們在這方面有點門路。總之,這把槍大約一年前賣給美國政府。他們訂了一大批,發給執法單位人員,男探員用十七型,女探員用十九型。我們就是從這點知道她的身分。」

我注視著那組編號。「她有否認嗎?」

他點頭。「當然。她說她才剛發現這包東西,講得天花亂墜。其實她還推到你身上,說這些都是你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們這種探員一定會否認的,不是嗎?我猜他們受過這方面的訓練吧。」

我別過頭,看著窗外的大海。她為什麼要撿起來?為什麼不留在那裡就好?這算是某種女傭的本能嗎?她不想讓這包東西浸濕?還是有什麼其他原因?

「你看起來不太高興。」貝克說。

還有,她怎麼會找到?為什麼她會到那裡搜查?

「你看起來不太高興。」他又說了一遍。

我何止不太高興。她死得很痛苦,都是我害的。她可能還以為自己幫了我個大忙,讓我的東西不會弄濕,免得生鏽。她只是個來自愛爾蘭的天真女孩,只是想幫我而已。而我竟然害死她,這就跟我在那個現場親自動手屠殺她沒兩樣。

「維安由我負責,」我說,「我應該早點察覺她有問題。」

「你從昨晚才開始負責,」貝克說,「所以就別太自責了。你甚至還沒進入狀況呢。應該揪出她的人是杜克才對。」

「可是我完全沒想到會是她,」我說,「我以為她只是個女傭。」

「嘿,我還不是,」他說,「杜克也一樣。」

我又別過頭,看著大海。灰色海面起起伏伏。我實在想不透。她找到了東西藏起來?

「重點來了。」貝克說。

我轉回來,看見他從袋裡取出一雙鞋子。黑色的,鞋底很厚,這就是我每次見到她時,她腳上穿的那雙。

「你看。」他說。

他拿了右腳的鞋,翻到鞋底,用指尖從鞋跟上拔起一根大頭針,然後轉動橡膠鞋跟,像在開扇小門,接著又把鞋子翻回來。搖了幾下。一個矩形的黑色小塑膠製品掉出來,在桌面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那東西正面朝下。他把它翻了過來。

那是個無線電子郵件發送器,就跟我的一模一樣。

他把鞋子遞給我。我接過之後茫然地看著。這隻女鞋的尺寸是六號,給小腳穿的,不過鞋頭弄成大大的球形,而為了在視覺上協調,鞋跟也加得又寬又厚。看起來就像想湊流行而製作出的粗陋款式。鞋跟內有個挖空的長方形凹洞。這也跟我鞋子上的一模一樣。要弄出這個洞,需要熟練的技巧,還要有耐心。而且不能用機器來挖。我想像某處的實驗室里有個人正在幹活,他前方的長椅上放著一排鞋子,空氣中瀰漫著新皮革的氣味,一組雕刻工具在他面前擺成小小的弧形,而他四周的地板上積了一堆捲曲的橡膠碎屑。政府人員設計的這種小機關,大多都是以出乎意料的低水平技術製成。不是所有人都在用會爆炸的原子筆,或者嵌進手錶里的照相機。到大賣場買個商用電子郵件設備,再買雙樣式普通的鞋子,這樣就算很先進了。

「你在想什麼?」貝克問。

我在想我剛才的感覺。那就像坐雲霄飛車。她是死了,但現在已經不關我的事,而是政府的電腦害死她的。就這點來說,我鬆了口氣。不過另一方面我又覺得有點生氣。蘇珊到底在搞什麼?她究竟要玩什麼把戲?除非卧底的人都知情,否則絕對別派一位以上的探員到同一個地點,這是絕對無庸置疑的準則。也是最基本的道理。她告訴過我泰瑞莎·丹尼爾的事,為什麼卻不告訴我還有另一位女探員?

「真不敢相信。」我說。

「電池掛了。」他說。他雙手拿著那個設備,兩隻大拇指在上面按來按去,很像在打遊戲機。「這不能用了。」

他把設備遞給我,於是我放下鞋子,從他手中接過。我按下熟悉的電源鈕,不過屏幕沒反應。

「她到這裡多久了?」我問。

「八個星期,」貝克說,「傭人在我們這裡都待不久。這裡太偏僻了。而且,你知道波利的為人吧。杜克也不是很好相處。」

「我猜這電池應該沒辦法持續八周那麼久。」

「他們現在會採取什麼步驟?」他問。

「不知道,」我說,「我沒當過聯邦探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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