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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到屋前,面向西方,站在傾盆大雨中盯著石頭外牆。在這當下,我第一次感覺自己這麼想馬上走人。要離開並不難,因為柵門敞開著。我猜是女傭讓門開著。她下了車,冒雨打開柵門,回到車上駛出門口,但是不想再下車把門關上。而且波利也不在,他開著凱迪拉克出去了。因此柵門開著,更沒人看守。進貝克家以來,我第一次看見這種情況。我大可直接溜出去,但我沒這麼做。我留了下來。

時間,是我沒離開的部分原因。出了柵門後,至少要走上十二哩空曠路段,才會接上彎進公路的那個轉角。十二哩,而且我沒車可用。貝克一家開凱迪拉克出去,女傭開走紳寶,至於那輛林肯,我跟貝克把它丟在康乃狄克州了。也就是說我得徒步出去。走快一點大概也要三小時。我沒那麼多時間。我幾乎確定凱迪拉克會在三小時內回來。那段路上沒地方可躲,路肩光禿禿的,而且都是岩石,我會陷入毫無掩護的狀況。到時候,貝克是朝我迎面而來。我走路,而他在車上,還有武器。再加上波利。我什麼都沒有。

因此,留下來也是我的策略。如果是貝克發現那包東西,讓他撞見我步行離開就等於讓他確認對我的懷疑。但要是我留下來,至少還有一點機會。這樣會暗示貝克我可能是清白的。我可以把這份懷疑轉移到杜克身上,說那些東西一定是他藏的。貝克或許會覺得我的話有道理。這很可能。畢竟杜克有完全的自由,不管白天晚上,他隨時想去哪裡都行。我則被鎖起來,出了房間也隨時有人監督。不過我必須在貝克面前表現得理直氣壯,具有說服力。他大概會接受我的說法。

可能性,也是我沒離開的部分原因。或許發現那包東西的人不是貝克。搞不好是理察沿著海岸散步時看見的。他的反應很難預料,我認為他先來找我或先找他父親的機率各有一半。也可能是伊莉莎白找到的。她熟悉那附近的地形,可說是熟得很,當然也會知道哪裡有隱密處。無論她是出於什麼原因過去的,我猜她應該在那些岩石堆上待過不少時間。假如是她發現的,她會傾向我這邊。這非常有可能。

這場雨也是我留下來的原因。雨水很冰,下得又很猛,完全沒有減緩的跡象。我太累了,沒辦法以行軍方式在這種雨中走三個小時。我知道這只是借口,但我的腳就是不聽話。我想回到屋裡,讓身體暖和起來,再吃點東西,然後休息。

害怕失敗也是我留下的原因。如果我現在離開,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這點我很清楚。再說,我已經投入這件事兩個星期,事情也有不錯的進展,還有很多人仰賴我幫忙。我曾遭受過許多打擊,但我沒放棄過。從來沒有。絕不認輸。要是我現在放棄,下半輩子都會對自己過意不去。傑克·李奇是個輕言放棄的人,情況一變得棘手就轉身逃開。

我站在原地,雨水從後方猛擊著我的背。時間、策略、可能性、天氣、怕失敗,這些都是我繼續待著的理由。都是我考量的重點。

然而,我留下來的最大原因,是為了一個女人。

不是蘇珊·達菲,也不是泰瑞莎·丹尼爾,而是很久以前曾出現在我另一段生命中的女人。她叫多明妮·柯爾。我是在軍中認識她的,當時我還是上尉,再過一年才會升為少校。有天上午,我很早就進辦公室,看見桌上如往常般擺著一疊要處理的文檔。這些東西大部分是垃圾,不過其中有份命令,內容是上頭指派了一位姓柯爾的三等士官長到我這個單位。那時候,所有文檔在提到人員時一律使用中性字眼。我覺得柯爾聽起來像是德國名字,便開始想像對方是從德州或明尼蘇達州來的丑大個兒,有雙皮膚泛紅的大手和張泛紅的臉,年紀比我大,差不多三十五歲,還剃了個大平頭。當天上午稍晚,辦事員打內線電話通知我,說對方來報到了。我出於好玩,故意讓他在外面等了十分鐘,然後才叫他進來。結果,「他」其實是「她」,而且她並不是丑大個兒。她穿了條裙子,約二十九歲,雖然個子不高,但體格健壯,不能算嬌小。而且,她太漂亮了,也不適合用體格健壯來形容。她整個人彷彿是用網球內部材料精心塑造出來的,讓人覺得很有彈性,同時又擁有堅定與柔軟的特質。她的五官像是雕刻而成,卻又沒有生硬的稜角。她直挺挺地在我桌前立正站好,舉手敬禮,動作瀟洒乾脆。我沒反應,表現得真是沒禮貌。我動也沒動盯著她看,就這樣維持了五秒鐘。

「稍息,士官長。」我說。

她將她那份指派命令連同個人數據一起遞給我,我們把這種數據稱為服役文件,文件里包含了一個人的所有一切。我讓她稍息站在原地,然後開始看她的數據,這麼做雖然也很沒禮貌,可是沒辦法。我辦公室里沒有給訪客坐的椅子。在那時候,軍隊里要到上校以上的軍階才能有這種待遇。她靜止不動,雙手扣在背後,眼神直視著我頭頂上方一呎處。

她的經歷很精采,各領域都接觸過,而且表現也都十分突出。她是位特等射手,擁有幾項專長,逮捕過很多人,結案率極高。另外,她的領導能力很強,升職速度也很快。她殺過兩個人,一個使用了武器,另一個是徒手解決,而根據事後調查小組的評判,她在這兩起事件中的行為系屬正當。她是個明日之星,任誰都看得出來。她會轉調到我守下,也就表示上頭有某位長官非常看得起我。

「很高興有妳加入。」我說。

「報告長官,我也是,謝謝長官。」她的雙眼還是平視前方。

「我才不管那些狗屁禮儀,」我說,「我不會因為妳看著我就蒸發掉的,就算會我也不怕,還有,我很不喜歡人家在說話時叫我長官,更何況還叫兩次,懂嗎?」

「懂了。」她說。她學得很快。從此以後,她沒再叫過我長官,一輩子都沒有。

「想馬上進入狀況嗎?」我說。

她點點頭。「當然。」

我拉開抽雁拿出一份薄薄的文檔夾交給她。她看都沒看,接過後單手拿著放在體側,看著我。「馬里蘭州的亞伯丁有處實驗場。一位武器設計專家形跡怪異,有位老兄擔心他在從事間諜活動,所以向軍方密報。不過我想這比較像勒索案件,可能需要長時間調查,審慎處理。」

「沒問題。」她說。

就因為她,我才沒走出那道敞開且無人看守的柵門。

我回到屋裡,好好洗了個熱水澡。雖然他們有可能在我脫光衣服弄濕身體時出現,但我一點也不在乎。我想我算是宿命論者吧。儘管放馬過來。洗好後,我拿條浴巾裹住身體,下樓進杜克的房間找了另一套衣服穿,然後再穿上自己的鞋子、外套跟大衣,到廚房等他們回來。廚房很暖,而在外頭猛烈海浪與強勁大雨的對比下,裡面顯得更暖了,感覺就像個聖殿。廚師也在,正處理著一大塊雞肉。

「有沒有咖啡?」我問她。

她搖搖頭。

「為什麼?」

「咖啡因。」她說。

我看著她的後腦勺。「喝咖啡就是為了咖啡因啊,而且茶也有咖啡因,我就看過妳泡茶。」

「茶裡面有丹寧酸。」她說。

「也有咖啡因。」我說。

「那你就改喝茶吧。」她說。

我看看四周。流理台上立著一塊木頭,幾支黑色刀柄從上頭突出。附近有瓶子和玻璃杯。我猜水槽下可能擺了裝著氨水的噴霧器,說不定還有含氯漂白劑。近距離戰鬥時,這些東西都能當武器。要是貝克有顧慮,不太敢在擁擠的小空間里隨意開槍,我甚至還可能毫髮無傷。我大概能在他動手前先解決他。只需要半秒鐘就夠了。

「你要喝咖啡?」廚師問。「你說那麼多就為了這個?」

「對,」我說,「沒錯。」

「你說一聲就行了。」

「我說過了。」

「不,你說的是有沒有咖啡,」她說,「兩件事不一樣。」

「那麼,妳能幫我弄點咖啡嗎?拜託?」

「杜克先生怎麼了?」

我愣了一下。搞不好她有意嫁給他,就像老電影里那樣,廚師嫁給管家,然後一起退休,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他被殺了。」我說。

「昨天晚上嗎?」

我點頭。「中了埋伏。」

「在哪裡?」

「康乃狄克州。」

「好吧,」她說,「我幫你弄點咖啡。」

她打開咖啡機。我注意看她是從哪裡拿出所有東西。濾紙就放在紙巾旁邊的柜子里,咖啡則在冰箱里。咖啡機很老舊,速度又慢,還發出一陣大而沉悶的梗塞聲。這陣噪音再加上雨水敲打窗戶與海浪猛擊岩石的聲響,使得我沒聽見凱迪拉克已經開回來了。我最先知道的,是後門突然打開,理察擠在伊莉莎白·貝克後面一起衝進來,貝克殿後。他們動作匆忙,氣喘吁吁,顯然回來時在大雨中沖了一小段距離。

「你好啊。」伊莉莎白說。

我點頭,沒有說話。

「有咖啡啊,」理察說,「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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