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點五十五分,名叫杜克的保鑣到了我房間。我聽見房外他的腳步,接著門鎖喀噠一聲打開。我坐在床上,電郵設備已經塞進鞋子,穿回我的腳上。
「睡飽了嗎,混蛋?」他問。
「為什麼把我鎖起來?」我反問。
「因為你是殺警兇手。」他說。
我把眼神移開。他說不定在成為私人保鑣前曾當過警察。這有可能,因為很多離職警察都會進入保全界,比如當維安顧問、私家偵探或保鑣。從他的態度看來,顯然對我的作為不太順眼,這可能會造成我的麻煩。不過就另一方面而言,這也表示他相信理察·貝克的話,對我倒是個好處。他面無表情看了我一眼,然後帶我出房間,下階梯到一樓,再穿過昏暗走廊到房子北面。我聞到空氣中的鹽分及地毯的潮濕味。整個地面都鋪了地毯,全是暖色系,有些地方還多鋪上一塊。他停在一扇門前,推開後便往旁邊站,讓我進入一個正方形的大房間。房間的牆面有深色橡木飾板,地上也全鋪著地毯。外面天色已暗,透過牆上的小窗,只看得見岩石和灰色海面。房間里有張橡木桌,我的兩把柯特巨蟒左輪就放在桌上,旋轉彈膛打開,裡面全是空的。桌子主位上有個男人,他坐在一張有扶手及高椅背的橡木椅上。他就是蘇珊·達菲監視照片上拍到的那個人。
他本人幾乎沒什麼特色。身材中等,差不多六呎高,兩百磅重,灰發,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年紀約五十歲。他穿的灰色西裝是昂貴布料裁製,但沒什麼風格,襯衫是白色,不過領帶跟汽油差不多,說不出是什麼顏色。他的手跟臉都很白,彷彿他只在夜間的地下停車場出沒,販售他那輛凱迪拉克後車廂里的東西。
「坐下。」他的聲音很小但很緊繃,好像聲音都擠壓在喉嚨頂端。我在他對面的桌子遠程坐下。「我是薩克雷·貝克。」他說。
「我叫傑克·李奇。」我說。
杜克輕輕關上門,背對著門站在我後方。房間里很安靜。我聽得見海,但不像在海灘會聽見的那種波浪聲,而是海水不斷隨機碰撞吞沒岩石的聲音。我聽見水坑的水被吸走,碎石發出喀喀聲,以及碎浪如爆炸般的聲響。我試著計算波浪的次數。聽說每七次就會來一道大浪。
「那麼——」貝克說道。他前方桌面上有飲料,是種裝在很厚的矮玻璃杯里的琥珀色液體。看起來很像油,可能是蘇格蘭威士忌或波本威士忌。他對杜克點點頭,杜克便走向旁邊一張小桌,拿起一杯同樣如油般的琥珀色飲料。他笨拙地用拇指跟食指握住杯子底部走向我,再稍微彎身將杯子放在我面前。我笑了,因為我知道這代表什麼。
「那麼——」貝克又說了一次。
我等他說下去。
「我兒子說了你的處境。」處境,這個詞跟他太太用的一樣。
「沒料到會發生那種事。」我說。
「這對我來說是個麻煩,」他說,「我只是個普通商人,想做好分內的事。」
我繼續等他說下去。
「當然,我們都很感謝你,」他說,「請別誤會。」
「可是呢?」
「這件事還是牽涉了法律問題,對吧?」他的語氣聽得出有些煩擾,似乎對於發生了這麼多麻煩事感到無奈。
「但解決方法並不難,」我說,「如果你的良心許可,只要睜隻眼閉隻眼,給我點時間避避風頭就行了。」
房間里又安靜下來。我聽著海的動靜,感覺自己似乎聽得見各種聲音,甚至是海草摩擦花崗岩以及水面下吸著海水往東去的底流。薩克雷·貝克的眼光四處游移,一下看著桌面,一下是地板,然後又凝視前方直至出神。他的臉很小,下巴不明顯,兩隻眼睛長得很近。他皺著眉頭專心思考,細薄的嘴唇也縮攏著,看起來就像個普通商人正在為某件重要案子下決定。
「是意外嗎?」他問。
「你指的是那個警察?」我說。「現在回想起來,顯然是意外沒錯。我當時沒想那麼多。」
他又花了點時間考慮,然後點點頭。「好吧,」他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們願意幫你,畢竟你為我們家做了件大事。」
「我需要錢。」我說。
「為什麼?」
「因為我要到別地方去。」
「什麼時候?」
「現在。」
「這樣好嗎?」
我搖頭。「不太好,其實我覺得在這裡多待幾天等風頭過去比較好,但我不想麻煩你。」
「要多少錢?」
「五千塊應該夠了。」
他沒回應,又開始出神地思考,不過這次眼神焦點比較集中。
「在你離開前,」他說,「如果你要離開的話,我要先問你些問題。我得弄清楚兩件事。首先,他們是誰?」
「你不知道嗎?」
「我有很多競爭對手跟敵人。」
「競爭到有人要綁架你兒子?」
「我是個地毯進口商,」他說,「我並不想樹敵,但事情不能盡如人意。你或許以為我只跟百貨公司或室內設計師談生意而已,但其實我還會跟世上各種低劣可怕的對象打交道,他們有些甚至奴役童工到令人髮指的地步。而這些對象的上頭都認為我在剝削他們、洗劫他們的文化,事實上我可能真是如此,不過他們自己也沒好到哪去。這種人不好應付,所以我得保持某種程度的強硬才能有一席之地。但重點是,我的競爭對手也是這樣。這個圈子很殘酷。所以,在我的供應商與對手之間,我隨便就能想出六、七個想綁架我兒子的人。而且在五年前,他們其中一個就真的這麼做過,相信我兒子已經告訴你了。」
我沒說話。
「我得知道對方是誰。」他的語氣很嚴肅。於是我根據回憶,一五一十向他訴說整件事的經過。我還仔細描述了那兩位緝毒署探員的長相跟他們開的豐田小貨車外觀。
「我完全不認識這幫傢伙。」他說。
我沒回應。
「你記得那部豐田的車牌嗎?」他問。
我回想了一下,告訴他事實。
「我只看到車頭,」我說,「沒挂車牌。」
「好吧,」他說,「所以他們是從車頭不需要挂車牌的州過來,我想這應該能讓調查範圍縮小一點吧?」
我沉默著。過了好一段時間,他突然搖頭。
「情報不足,」他說,「我有個朋友聯繫了當地警局,間接詢問了一下,他說死了一個警察、一個校警、兩個開林肯轎車的無名氏,還有開豐田小貨車的兩個不知名傢伙。唯一的目擊證人,是還活著的另一位校警,不過他在離事發地點五哩處發生車禍,現在還昏迷不醒。也就是說,現在根本沒人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沒人明白這件事背後的起因,以及誰跟這起綁架案有關。目前只能知道那裡無來由地發生一場血腥槍戰,警方還推測是幫派間的鬥爭。」
「他們從那輛林肯的車牌查到什麼?」我問。
他遲疑了一下。
「那是登記在一個公司名下,」他說,「不會牽連到這裡來。」
我點點頭。「那好,我得在那個校警醒來前到西岸去,他可是明顯看見了我的臉。」
「我要知道是誰幹了這件事。」
我看著桌上的兩把巨蟒左輪,已經有人擦拭過,還上了油。突然間,我很慶幸自己把用過的空彈殼丟了。我拿起面前的杯子,五隻手指穩穩握著,然後聞了聞裡頭的味道。我比較想喝咖啡,於是又把杯子放了回去。
「理察還好嗎?」我問。
「他會熬過去的,」貝克說,「我很想知道是誰攻擊我。」
「我已經把我看見的告訴你了,」我說,「他們又沒拿證件給我看,我也不認識他們,我只是剛好路過。你要弄清楚的第二件事是什麼?」
房間里又是一陣沉默。窗外傳來浪花的澎湃撞擊聲。
「我是個謹慎的人,」貝克說,「也不想冒犯你。」
「可是?」
「可是我對你的身分很好奇。」
「我只是個救了你兒子另一隻耳朵的人。」我說。
貝克看了杜克一眼,杜克便上前拿走我的杯子,還是以同樣笨拙的姿勢,用拇指跟食指夾住杯子底部。
「現在你有我的指紋了,」我說,「而且非常清楚。」
貝克點點頭,彷彿做了個明智決定。他指著桌面的槍。
「不錯的武器。」他說。
我沒回答。他舉起一隻手,用指節碰了碰其中一把槍,然後推過桌面滑到我前方。厚重的金屬在橡木上發出清楚聲響。
「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彈膛上有個記號?」
我聽著海的聲音。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我說,「我拿到的時候就有了。」
「你買二手槍?」
「在亞歷桑那買的。」我說。
「槍店?」
「在槍展。」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