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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說,我已經卷進這件事情整整十一天了。第一天要從那個潮濕的星期六晚上算起,當時我人在波士頓,看見一個已死的人走過人行道,上了一輛車。這並不是我的幻覺,也不是對方碰巧長得像而已。他就是十年前死掉的那個人沒錯,不是燈光造成的錯覺。他看起來老了十歲,身上還有當時被殺所留下的傷疤。

那時我正走在杭廷頓大道上,準備前往一哩外某個酒吧,聽說那裡很不錯。時間已經有點晚,交響樂廳的觀眾剛看完表演出來。我很頑固,不肯繞到對街避開群眾,所以直接從他們中間穿越。這些人大半打扮體面,身上有香水味,而且多半是老人。路邊有並排停靠的轎車與計程車,引擎運轉著,擋風玻璃上的雨刷以各自的頻率來回擺動。他從我左側的門廳走出,身穿一件厚重的喀什米爾大衣,頸部披著圍巾,雙手戴手套。他是個光頭,大約五十歲。我們差點撞上。我停下來,他也停下來,還盯著我看。我們都遲疑了一下,然後同時移動,隨即又停住腳步。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沒出我,後來他的臉就被陰影遮住,我看不出他的表情。我停住不動,於是他從我前面走過,直接進了路邊一輛黑色凱迪拉克后座。我站在原地,看著駕駛輕鬆開出車陣,聽見輪胎在潮濕地面上摩擦發出的嘶嘶聲。

我記下車牌,並未因此心生驚恐,也沒有滿腹疑問,只是接受眼前所見的證據。十年歷史隨即被那短短的一秒鐘給推翻。那傢伙還活著。這件事對我來說是個大麻煩。

這就是第一天。我當場完全忘了要去酒吧,直接走回旅館,撥了幾通從當憲兵時到現在仍然記得的電話。我得找個認識且能相信的人,不過我已離開軍隊六年,現在又是星期六深夜,所以機會不大。最後我找到某個宣稱認識我的人,叫鮑威爾,是個陸軍准尉。

「我想請你幫個忙,」我說,「追查一個平民的車牌。」

他知道我是誰,所以沒對我用那套制式說法,講些他很抱歉幫不上忙之類的廢話。我告訴他我很確定那輛車是私有,不是租來的。他記下我的電話,答應隔天早上再聯繫我,也就是第二天。

但他沒聯繫,反而出賣了我。遇到這種情形,我想任何人都會這麼做吧。第二天是星期日,我起得很早,叫客房服務送了早餐,等待那通電話,結果十點過後聽到一陣敲門聲。我從窺視孔看出去,外面站著兩個人,他們之間的距離貼得很緊,就是為了讓我能清楚看見。一男一女,都是深色外套,沒穿大衣,男人手裡有個公事包。他們各自拿著某種官方證件,在燈光下舉得很高。

「聯邦探員。」男人的聲音正好大到能讓我聽見。

在這種狀況下,假裝自己不在是沒用的。我自己以前就常站在別人門外做一樣的事。要是沒人應門,外面其中一人會待在原地,另一人則下樓找負責人拿鑰匙。所以我直接開了門,站到一旁,讓他們走進房間。

剛開始,他們還很小心翼翼,不過一發現我沒武器,看起來也不像瘋子後,很快就放鬆下來。

他們將證件遞給我,趁我查看的同時客氣地在房間繞了繞。證件上方印著美國司法部,下面是緝毒署,中間則是一大堆圖章、簽名跟浮水印,另外還有他們的照片跟印刷的姓名。男探員證件上的名字是史蒂芬·艾略特,跟一個詩人同姓,那位詩人有首作品中曾提到:四月是最殘酷之季節。講得還真是對極了。證件上的照片跟本人很像。史蒂芬·艾略特看來大約介於三十到四十歲,體格粗壯,皮膚黝黑,有些禿頭,照片上的他笑得很和善,本人說不定更好相處。女探員的名字是蘇珊·達菲,比史蒂芬·艾略特年輕一點,身高也較高。她皮膚很白,身材苗條,非常迷人,另外她的頭髮跟照片上不一樣,顯然後來換了造型。

「去吧,」我說,「搜查整個房間。反正我沒有你們想找的東西。」

他們接回證件,拉開外套放進內袋,故意讓我看見武器就放在他們身上的槍套里。我認出艾略特腋下那把握柄上有棱紋的葛拉克十七型手槍。蘇珊·達菲的是葛拉克十九型,同樣的槍,只是尺寸小了些,正緊貼著她的右胸,可見她是左撇子。

「我們不是來搜查房間的。」她說。

「我們是想來談談車牌的事。」艾略特說。

「我沒有車。」我說。

我們全站在門邊,形成一個小三角形。艾略特還拿著公事包。我試著觀察這兩人中哪個是老大。或許兩個都不是,或許他們地位相同,一樣資深。他們穿著體面,但看來有些疲憊,可能整夜都在工作,然後又從某個地方坐飛機趕到這裡。可能從華盛頓特區來的吧。

「我們可以坐著談嗎?」蘇珊·達菲問道。

我說:「當然。」

然而在個廉價旅館的房間里要找位子3三個人坐可不容易。椅子只有一張,就塞在電視櫃與牆面間的小桌子下。她拉出椅子,轉了個方位讓它面向床。我坐到床上,靠近枕頭,艾略特則坐在床尾,將公事包放在身邊。他臉上還掛著那副和善的笑容,在我看來不像裝出來的。達菲坐在椅子上,看起來真有吸引力。椅子高度正適合她。她的裙子有些短,黑絲襪的顏色在膝蓋彎曲處變得淺了些。

「你就是李奇嗎?」艾略特問。

我把目光從達菲的腿上移開,點點頭。他們知道我的名字,這並不令人驚訝。

「這個房間登記入住的名字是卡爾·霍恩,」艾略特說,「現金付款,只住一晚。」

「這是習慣。」我說。

「你今天就離開嗎?」

「我每個地方只住一天。」

「卡爾·霍恩是誰?」

「約翰·昆西·亞當斯的副總統,」我說,「用在這裡似乎還滿恰當的。我很久以前就把總統的名字全用完了,現在正在用副總統的。卡爾·霍恩很特別,他辭掉副總統職位去競選參議員。」

「選上了嗎?」

「不知道。」

「為什麼用假名?」

「這是習慣。」我又說了一次。

蘇珊·達菲直盯著我看,但不是因為覺得我是瘋子,而是對我這個人感興趣。她可能認為這是審問時很重要的技巧。其實,以前我審問別人時也這麼做。重點就是要聆聽對方,引導對方配合調查。

「我們跟一位叫鮑威爾的憲兵談過,」她說,「你找他追查一個車牌號碼。」

她的聲音低沉而溫暖,還有些嘶啞。我沒答話。

「我們在電腦系統里對那個車牌做了些設置,」她說,「只要有人輸入號碼,我們馬上知道。所以我們聯繫他,問他查這組號碼的目的。他說是你要查的。」

「希望他是被迫出賣我的。」我說。

她笑了。「他反應很快,故意說了個錯的電話號碼,讓我們找不到你。你就別再擔心憲兵的忠誠度了。」

「不過他最後還是給了你們對的號碼。」

「因為我們威脅他。」她說。

「可見憲兵從我那一代以後就變了。」我說。

「這件事對我們很重要,」艾略特說,「他也知道。」

「也就是說,你對我們很重要。」達菲說。

我別過頭。這種情況我遇過不知多少次,但她的語氣還是讓我稍微緊張起來。我開始覺得她可能是兩人中的老大。而且審問技巧還真厲害。

「有個平民想調查一組車牌號碼,」艾略特說,「原因是什麼?也許他跟那輛車擦撞,而對方肇事後馬上跑掉了。可是他為什麼不報警處理?另外,你剛剛也說過你沒車子。」

「因此,我們認為你可能看見某個人坐在那輛車上。」達菲說。

她話就說到這兒,留給我一個設計好的窘境。如果車上那人是我的朋友,那麼我可能就是她的敵人。而如果對方是我的敵人,那麼她準備好要當我的朋友。

「你們吃早餐了嗎?」我問。

「吃了。」她說。

「我也是。」我說。

「我們知道,」她說,「是客房服務,你點了幾片薄煎餅,上面加了顆單面嫩煎的蛋,另外還有一大壺黑咖啡。早餐預定七點四十五分到,七點四十四分送達,你付現金,還給了服務生三塊錢小費。」

「我吃得高興嗎?」

「你吃完了。」

艾略特扳開公事包的鎖,掀起上蓋,拿出一疊用橡皮筋捆著的數據。紙張看起來還很新,不過上面的字體都模糊了,可見應該是傳真數據的副本,說不定是前一晚才弄的。

「這是你的服役紀錄。」他說。

我看見公事包里還有幾張照片,光面,八乘十大小,看來是跟監時拍的。

「你當了十三年憲兵,」艾略特說,「一路順利從少尉晉陞到少校,得到不少褒獎和勳章。軍方喜歡你。你很厲害,非常厲害。」

「謝謝。」

「應該說厲害得不得了。你替他們出過許多特殊任務。」

「我想是吧。」

「但他們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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