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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電話後我看到中士留的字條:你哥打電話找你,未留言。我把紙條對摺,丟進垃圾桶,接著回到自己的寢室,睡了三小時,起床後又過了五十分鐘,就看到清晨的曙光了。黎明時分我又回到了汽車旅館,這個地區早上看還是那麼糟糕——依舊一片蕭條寂靜,數哩內杳無人煙,全無喧擾之跡象。不管是哪個有人居住的地方,在新年的黎明時分,總是會陷入完全靜止的狀態。高速公路上沒有車流,完全看不到車子的蹤跡。

卡車休息站的小吃店開著,但卻是空的,汽車旅館的辦公室里也沒人。我沿著走道來到克拉瑪投宿的倒數第二間房,房門是鎖著的,我站著靠在門上,開始模擬當時的情況:如果我是那個妓女,客人剛剛死掉,我得把他沉重的身軀推開,迅速著裝後一把抓起他的手提箱,拿了就跑。我想拿皮夾里的現金,還有那張美國運通卡,所以我會翻找一遍,把錢跟卡拿走,丟掉箱子。那麼,我會在哪裡做這件事?

房間裡面是最適合的地點,但是基於某些理由,我沒有這麼做——也許我很慌張,也許我嚇呆了,覺得毛骨悚然,所以只想趕快離開現場。那麼,還有哪裡呢?我直接看到的是對街的酒吧,也許那是我會去的地方,平常我可能就是在那裡拉客的,但是我不會拎著一個手提箱去那裡。因為我本來就已經拿著一個大包包,這樣會引起同行們的注意。她們到哪裡都會帶著一大堆東西:保險套、按摩油,還有刀子或槍,甚至是信用卡刷卡機。這是辨識妓女的最明顯特徵:她們穿得像是要去參加舞會,拿著一個像是要去度假的大袋子。

我看看左手邊,也許我會繞到旅館後面僻靜處,雖然所有的窗子都朝後面,但因為是深夜,我可以確定窗帘都被放了下來。於是我左轉後再左轉,看到這排房間後面有片與這座旅館的長度相同的長方形亂草堆,深度大概是二十呎。我想像著自己快速通過草堆,然後在深處的陰影中停下,用手去觸摸手提箱裡面的東西。我想像已經找到自己的東西,然後把箱子往陰暗的遠處丟,它有可能會落在三十呎外的地方。

我站在她可能站過的地方,設置一個四分之一的圓圈範圍,所以我必須查看的區域大概有一百五十呎左右。因為前一晚的冷霜,堅硬的地面幾乎是凍結的,我發現很多東西:垃圾、用過的針頭、吸食古柯鹼的錫箔、一個別克的汽車輪胎蓋以及一個滑板的輪眙。但是沒有手提箱。

這片空地的後方有一道大概六呎高的木製圍籬,我攀上去後往後面看,又是一片雜草叢生的長方形石子地,也沒看到手提箱。下了圍籬後我繼續往下走,從後面繞回旅館的櫃檯。我看到一道臟污的石紋玻璃窗,我想後面是職員專用的洗手間,窗戶下方有十幾台被棄置的空調機,疊成矮矮的一堆。它們都生鏽了,我想已經有數年沒有搬動過。我繼續走,繞過角落,左轉後是一小片長滿雜草的礫石空地,我打開那裡的子母垃圾車車蓋,在整箱四分之三滿的垃圾里,也沒有手提箱。

我穿過街道,走過空蕩蕩的停車場,看著酒吧,裡面完全沒有聲音傳出,而且大門深鎖。霓虹燈都是關著的,彎曲的小燈管看來完全沒有熱度。酒吧也有一檯子母垃圾車,和車輛一樣停放在外面,裡面一樣沒有手提箱。

我走進整間油膩膩的餐廳,裡面還是空著的。我查看了餐桌旁以及雅座的靠背椅旁的地板,也看了收銀機後面的地板,發現一隻硬紙板箱裡面插了兩、三把廢棄的雨傘——還是沒有手提箱。我查看女用洗手間,裡面沒有人,仍然沒有手提箱。

我看了一下手錶,走回酒吧。我必須要在那裡當面問問題,但是至少要再過八小時才營業。我轉身看著對街的旅館,還是沒有人在辦公室里,所以我回到悍馬車上,剛好聽到無線電傳來一〇一七的消息代碼,意思是返回基地。我知道後便發動引擎,直接開回博德堡。因為路上都沒車,不到四十分鐘就趕到了。我看到克拉瑪租的車就停在汽車調度場里,而我暫借的辦公室外面來了一個新面孔:是個值白天班的下士。黝黑的皮膚與矮小的身高讓他看來像路易斯安那州人——祖先一定是法國人,這種血緣我一看就知道。

他說:「你哥又來電了。」

「什麼事?」

「沒留話。」

「為什麼要發一〇一七的消息代碼?」

「蓋伯上校下的命令。」

我露出了微笑。說真的,在生活中光是講消息代碼就可以代替說話,我自己就有這種感覺。一零一七代表要用電話或無線電聯繫,比較嚴重的像是一零一六,代表應該用不會被竊聽的室內電話聯繫。蓋伯上校下令發出一〇一九的信號,意思就是蓋伯要你打電話給他。有些憲兵部隊已經開始改用口語來代替信號,但顯然這裡還沒那麼進步。

我走進辦公室,看到克拉瑪的裝衣袋靠在牆邊,旁邊擺著一個裝著他的鞋子、內衣與帽子的硬紙盒。他的制服仍掛在三個衣架上,被依序掛在我的衣帽架上。我經過這些東西到桌邊撥了蓋伯的電話號碼,一邊聽著嘟嘟的電話聲,一邊想著我哥打電話給我幹什麼,也納悶他怎麼找到我的。六十小時前我人還在巴拿馬,在那之前我居無定所,找我可是要花一番工夫。所以,也許他有重要的事,於是我在一片紙上用鉛筆寫了「喬伊」兩字,然後在下面畫了兩條底線。

李昂·蓋伯在我耳邊說:「喂?」

我說:「我是李奇。」看著牆上的鐘,時間是九點過沒多久,克拉瑪本來要搭到洛杉磯國際機場的班機已經飛走了。

蓋伯說:「是心臟病,沒問題。」

「陸軍醫院還真有效率。」

「他可是個將軍。」

「但是這將軍的心臟不太好。」

「應該說動脈不太好,嚴重動脈硬化導致他心室顫動,我相信他們說的。大概是那妓女把胸罩脫掉時就開始發作了。」

「他身上沒有帶葯。」

「可能是沒有被診斷出來。不是都這樣嗎?前一秒你覺得自己很好,下一秒卻死掉了,總之這絕對沒辦法作假。我想電擊可以把人弄到心室顫動,但是血管里累積了四十年的那些廢物卻假不了。」

「我們應該擔心他是被弄死的嗎?」

蓋伯說:「格別烏 有可能想殺他。如果打起仗來,克拉瑪跟他的裝甲部隊是紅軍最大的眼中釘。」

「紅軍正在撤軍。」

「這情勢能維持多久,實在不能言之過早。」

我沒有回話,他也沒繼續說。

接著蓋伯說:「就現在的狀況而言,這件事還不能讓別人插手。這你也懂吧?」

「所以呢?」

蓋伯說:「所以你要去跟他的遺孀致哀。」

「我?她不是在德國嗎?」

「她在維吉尼亞州度假。他們在那裡有間房子。」

他把地址給了我,我順手寫在有「喬伊」兩字的紙條上,就寫在那兩條底線下面。

我問他:「有人跟她住一起嗎?」

「他們沒小孩,所以她可能是獨居吧。」

我說:「嗯。」

蓋伯說:「她還不知道,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到她。」

「要我帶著教士去嗎?」

「他不是在戰役中捐軀,我想你可以帶個女性一同前往。可能需要有人抱抱克拉瑪夫人。」

「嗯。」

「別講得太詳細,我想你也懂。說他在前往爾汶堡的路上,在臨時投宿的旅館裡猝死。這種官方說法是必要的,到現在只有你、我知道,往後也是這樣。不過你可以跟一同前往的人講。克拉瑪夫人也許會問問題,你們的說法要一致。那當地的警察怎麼辦?他們會說出去嗎?」

「辦這案件的傢伙以前是海軍陸戰隊的,他也知道真相。」

蓋伯說:「他們的隊訓是永遠忠誠。」

我說:「我還沒找到手提箱。」

電話那頭又陷入沉默。

蓋伯說:「先去找他老婆吧,接著再繼續找。」

我叫日班的下士把克拉瑪的私人物品拿到我的寢室,我要讓這些東西完整無缺,他老婆終究會把東西要回去。而且,像在博德堡那麼大的一個基地裡面,東西是有可能不見的,到時候我就糗了。接著我到軍官俱樂部,看看有沒有晚一點吃早餐或早一點吃中餐的憲兵。憲兵通常都湊在一起,跟別人隔得遠遠的,因為大家都討厭我們。我找到一群兩男兩女的憲兵在吃飯,他們都穿著叢林迷彩戰鬥服,站崗時的標準服裝。其中有個女上尉,右臂吊著弔帶,連吃飯都有困難,所以也不能開車。另一個女的在兩邊領子上都掛著中尉的軍階,名牌上面寫著「桑瑪」,看來年紀大概二十五歲,身材苗條矮小,膚色就像她身前那張桌子一樣是赤褐色的。

我說:「桑瑪中尉。」

「有。」

我說:「新年快樂。」

「也祝您新年快樂。」

「今天忙嗎?」

「報告,只是一般勤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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