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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心臟病發作嗎?〉當肯恩·克拉瑪停止呼吸、意識陷入一片死寂之際,也許這句話就是他的遺言。在臨終前他心頭浮現的是一陣恐慌。他玩火玩過頭了,不管就哪方面來講都是這樣,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他不該來這是非之地,不該跟這個人在一起,也不該把這原本應該藏好的東西帶在身上。但他本來已經確認自己安全無虞,在這遊戲里穩操勝券、佔盡上風。他臉上可能露出一絲微笑——一直到胸口的重重一擊把他打垮。接下來局勢完全逆轉,原本的勝利變成一場災難,他沒有時間補救任何事情了。

致命的心臟病到底給人什麼感覺?沒有人知道,因為病發的人都死了。醫護人員的說法是:細胞壞死、血液凝固、缺氧致死以及堵塞的血管。他們猜想:心臟會迅速跳動,但卻沒有用,或者連心臟都已經動不了了。他們用的字眼通常是心肌梗塞或心室顫動,但這些對我們來講都沒有意義。其實他們只要說一句話就好了:「反正就是癱倒然後死掉。」肯恩·克拉瑪一定是這樣,他剛剛癱倒死去,許多秘密隨他逝去,但是他留下的麻煩幾乎把我害死。

我自己待在一個借用的辦公室里。牆上有鍾,只有時針跟分針,沒有秒針,是個不會滴答作響的電子鐘,它靜得就像這房裡的死寂一樣。我故意看著分針,它並未移動。

我等待著。

針動了,它往前跳動六度,這小幅的移動充滿了機械的精準度。它彈了一下,稍稍抖動之後又恢複停滯。

一分鐘了。

過了一分,還有一分。

再六十秒就到了。

我盯著看,時鐘停滯的時間似乎好久好久,然後分針又跳動了六度。又過了一分鐘,已是午夜時分,一九八九年變成了一九九〇年。

我把椅子往後推,在桌後站起身來。電話鈴響,我猜是打來祝我新年快樂的。但卻不是:是個警察打來的,因為在他轄區里有個軍人死在距離部隊三十哩外的汽車旅館裡。

他說:「我要找憲兵執勤軍官。」

我又在桌子後坐下。

我說:「我就是。」

「這裡死了一個你們的人。」

「我們的人?」

他說:「是個軍人。」

「哪裡?」

「鎮上的汽車旅館。」

我問:「怎麼死的?」

那傢伙說:「很有可能是心臟病。」

我頓了一下,把陸軍的制式桌曆從十二月三十一日翻到一月一日。

我說:「沒有疑點嗎?」

「看不出來。」

「你看過死於心臟病的屍體?」

「多得是。」

我說:「好,打給部隊的指揮部。」我把號碼給了他,我說:「新年快樂。」

他說:「你不需要來一趟嗎?」

我說:「不需要。」說完就把電話掛掉。

我不需要去。像陸軍這種龐大的組織,人數比達拉斯小一點,比底特律多一點,說到「公事公辦」的精神,則是跟前兩者都一樣。目前軍隊總員額是男女加起來總共九十三萬人,他們的組成可以說就是美國全體國民的縮影。美國國民每年的死亡率大概是千分之八點六五,而在沒有戰事爆發的情況之下,軍人的死亡率並不高於或低於一般民眾。整體而言,他們比一般人口年輕,體能狀況也較好,但是他們抽的煙和喝的酒都較多,吃得較差同時壓力較大,訓練時還必須做各種危險的事,所以他們的壽命跟一般人差不多,死亡率也沒多少差別。就目前的兵力,如果用這種死亡率來計算,一年裡每天會有二十二個軍人死掉,死因包括意外、自殺、心臟病、癌症、中風、肺病以及肝腎衰竭等等,跟底特律或達拉斯的市民沒什麼兩樣。所以我不需要去一趟——我是個憲兵,不是個禮儀師。

分針又動了,它往前跳動,彈回來後又停滯下來。現在是午夜過了三分。電話又響了,這次是祝我新年快樂的人——我辦公室外面那位中士。

她說:「新年快樂。」

我說:「也祝福妳。妳不能起身探頭進來就好了嗎?」

「那你不也可以探頭出來嗎?」

「剛剛我在講電話。」

「誰打來的?」

我說:「沒什麼事,只是有人沒辦法活到九〇年代。」

「要喝咖啡嗎?」

我說:「當然好。為什麼不喝?」

我又把電話放下。當時我已經進部隊六年多了,陸軍的咖啡是讓我樂意繼續服役的原因之一。無疑的,那是世上最棒的咖啡。陸軍的士官們,同樣也是最棒的。像這位女中士,她的故鄉是北喬治亞州的山區。我才認識她兩天,知道她離營時都住在北卡羅萊納州一處不毛之地的拖車公園裡。她有個小男嬰,她把他的一切都告訴我,但沒提過她有個丈夫。她全身都是骨頭與肌腱,身體就像琢木鳥的嘴一樣堅硬,但是她喜歡我。我看得出來,因為她幫我倒咖啡,如果有人不喜歡你,是不會幫你倒咖啡的。他們只會在背後捅你一刀。她開了我的門走進來,拿著兩個馬克杯,我們一人一杯。

我又說了一次:「新年快樂。」 她把兩杯咖啡都擺在我桌上。

她說:「真的會快樂嗎?」

我說:「好像沒什麼值得不快樂的理由。」

「柏林圍牆塌了一半,我在電視轉播上看到的,大家瘋狂慶祝著。」

「很高興這世界上還有人在某個角落慶祝。」

「人很多,一大群唱歌跳舞的人。」

「剛剛我沒看到這則新聞。」

「那是六小時前的事了,因為時差。」

「人可能還沒散呢。」

「很多人帶了大榔頭去。」

「那是政府開放的,那半邊是個自由的城市,四十五年來我們一直把它保持在這種狀態。」

「很快我們就沒有敵人了。」

我嘗一口咖啡,熱熱的黑咖啡,世間極品。

我說:「我們贏了,那不是好事嗎?」

「如果你是靠美國政府吃飯的人,可不是個好消息。」

她跟我一樣都穿著標準的叢林迷彩戰鬥服,袖子平整地往上卷。她的憲兵臂章戴得服服帖帖,我想她在內側用了安全別針固定臂章。靴子也微微發亮。

我問她:「妳有沙漠迷彩裝嗎?」

她說:「沒待過沙漠。」

「上面的紋路被改過了,加了一個個棕色的色塊,花了五年時間研究才改的。步兵那些傢伙說那叫做巧克力條。那紋路不好,以後一定會改回來的。但是他們又要花五年時間才能想通這一 點。」

「所以呢?」

「如果軍方高層要花五年才搞定迷彩裝紋路修改的事,那麼裁軍這件事要花他們多久時間?到時候搞不好妳兒子都已經大學畢業了,所以妳就別擔心了。」

她說:「嗯。」但口氣里還是不相信我。她接著說:「你覺得他是一塊讀大學的料?」

「我沒見過他。」

她不發一語。

我說:「陸軍討厭改變,而且我們永遠不缺敵人。」

她還是不發一語。我的電話又響起,她趨前幫我接電話,聽了大概十一秒之後才把話筒交給我。

她說:「長官,是蓋伯上校,人在華盛頓。」

她把自己的馬克杯拿走後就離開房間了。蓋伯上校是我最上頭的老闆,儘管人還不錯,但他不太可能在跨年夜的午夜零點八分打電話,只是為了跟我說新年快樂,他不是那種人。有些高官會做這種事,一到假日特別來勁,就像自己是個小男孩似的。但是里昂·蓋伯完全沒想過嘗試這種事,對其他人都不可能,對我就更不用說了。即使他知道我在這裡,也不會這麼做。

我說:「我是李奇。」

他頓了好一會兒,才說:「我還以為你在巴拿馬。」

我說:「我接到了命令。」

「從巴拿馬把你調到博德堡?為什麼?」

「依我的官階,我只能服從命令。」

「什麼時候?」

「兩天前。」

他說:「真討厭,不是嗎?巴拿馬可能還比較刺激一點。」

我說:「還好。」

「他們還派你在跨年的時候當值班軍官?」

我說:「我自願的,我希望他們喜歡我。」

他說:「這差事可真慘。」

「剛剛有個中士端了一杯咖啡給我。」

他頓了一下說:「剛剛有人打電話告訴你汽車旅館裡有軍人死掉?」

我說:「八分鐘前。我把這件事轉給部隊指揮部。」

「指揮部又把這件事轉給某人,害我剛剛被人從派對中找出來講這件事,從頭到尾都知道了。」

「為什麼?」

「因為死掉的那傢伙是個二星上將。」

電話那頭沉靜了下來。

我說:「我沒想到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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