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節

海倫有點沮喪地回到前台,開始包面干,英語叫DRYNOODLES,是用一指寬的麵皮炸出來的。美國佬們似乎很喜歡這玩意,店裡幾乎每天都要炸一大堆,然後用小紙包裝好,客人點湯的時候就跟兩包,有時客人不點湯也會要幾包,都是FREE的。面干一般都是BENNY前一天晚上就炸好了,海倫第二天就坐在前台,邊等電話,邊包面干。

她一邊包,一邊猜測BENNY到底是不是回紐約了。她有點不相信老闆的話,一是因為老闆愛開玩笑,二是BENNY自己從來沒提過要回紐約的事,三是根據她的觀察,如果BENNY走了,這個店基本上玩不轉的,因為老闆英語不好,店裡的所有事務都是BENNY出面交涉。

但是她很擔心老闆是想讓她來頂替BENNY,以為雇了她這個「斜」英語的,就可以放BENNY回紐約去了。她知道自己代替不了BENNY,因為她一開學就要回B城上課去了。即使她不上學,她也幹不了BENNY那些活。她一想到BENNY回紐約去了,就覺得六神無主,待會接單要是有搞不清楚的地方去問誰?

她正在著急,就聽老闆在叫她:「阿姨,你早上吃東西了沒有?如果沒吃的話,就自己炸兩個雞串吃吧,我現在很忙——」

她連忙說:「你不用管我,我自己來。」

她想為大家做早飯,但店裡那些東西她都不熟悉,想做她家鄉的早餐讓大家嘗嘗,又沒有那些原材料。她只好到冰箱去拿雞串,問大家吃不吃,大家都說「誰吃那玩意?餐館裡賣的東西,都是哄美國佬的」。她見別人都不吃,就只炸了兩串。

BENNY前兩天曾經炸過一個雞串給她吃,是雞胸肉做的,串在一根竹籤上,不知道是用的什麼SAUCE,有點甜味,炸得外黃內白,肉嫩嫩的。她吃了之後,讚不絕口,可能老闆聽見了,所以叫她炸雞串做早飯。

她以前都是吃了早飯才去上班的,因為餐館要把中午那陣忙過了才會吃第一頓飯,那差不多到了下午三點了。她的胃有點毛病,不能餓,餓了就會泛酸發疼,所以她早上上班之前總是記得吃點東西。但她到了這家餐館,發現BENNY每天都會做早餐大家吃,有時是炒米粉,有時是撈麵,有時是皮蛋瘦肉粥,前一天就煮好了的,都是她愛吃的東西,所以她就不在家吃早飯了。

她記得第一次吃BENNY做的早餐的時候,阿SAM告訴她說:「阿姨,我們這是托你的福啊,以前從來沒早餐吃,要餓到下午才有得吃,好可憐喲——」

她感激地看了BENNY一眼,但他好像無動於衷一樣,她不知道阿SAM是不是在開玩笑。BENNY總是在忙什麼,即使做了早餐,他自己似乎也沒時間吃,都是趁空匆匆吃幾口,又跑回去幹活。

有時她想去幫BENNY炸雞翅,好讓他也去吃早飯,但他不讓她炸,老聲老氣地訓她說:「你——那裡會炸雞翅呀?把你燙了怎麼辦?你看我,到處都是——疤,你們小——女孩燙出疤來,誰還要呀?」

她看見他手背和手臂上的確是有些深深淺淺的黑色傷疤,象是滾油燙了留下的。她知道被滾油燙了是很痛的,而他燙了這麼多地方,她看了很心疼,就從家裡拿了一些「藍油烴」來,是她媽媽寄過來的,聽說治燙傷很好。

剛好昨天BENNY炸面乾的時候又燙了一下,她連忙叫他先去冷水管沖一衝,她來幫他搽藥。但他不肯去,說面干炸起來很快,一下不撈起來,就糊掉了,他得守在那裡。她只好找了個乾淨毛巾,用冷水絞了,幫他敷了一下,又幫他搽了一些藍油烴。

她幫他做這些的時候,他好像很窘,眼睛望著別處,不敢看她,還嘟囔說:「真是小女孩,大——驚小怪。」

他訓她的時候,她不光不生氣,甚至很開心,因為他總是把她當一個不懂事的小女孩。她做小女孩的媽媽都有好幾年了,早就忘了被人當小女孩的感覺,現在在他這裡找了回來,覺得好舒服。

她問他:「你多大呀?總說我是小女孩?」

他很專橫地咕嚕一句:「不——管我多大,我說你是小女孩你就——是小女孩。」

阿GAM揭發說:「BENNY是我們當中最小的,他比我還小呢。」

阿SAM也說:「我高中畢業的時候,他小學還沒畢業,你說他小不小?」

老闆說:「小不要緊嘛,只要管用就行。對不對呀,阿姨?」見海倫似懂非懂的樣子,老闆又說,「BENNY十二歲就打飛機到美國來了,那時就答應了全班的女生,說長大了就回中國去,把她們都娶到美國來的。」

大家鬨笑一陣,海倫想像那個十二歲的BENNY,可能連什麼是「娶」都不懂,就信誓旦旦地對班上所有女孩許這麼大一個諾,也忍不住想笑。她問BENNY:「那你是在美國長大的?難怪你英語說得這麼好。」

BENNY慢條斯理地說:「誰——說我是在美國長大的?我在中國就已經長得很——大了——」

大家一陣狂笑,笑得海倫莫明其妙,心想這話有什麼好笑的?想了半天,才明白過來。

不知道是為什麼,現在BENNY不在這裡了,想到這些瑣碎小事,令她有一種淡淡的憂傷,頗有「好景不再」的感覺。才這麼幾天,她似乎已經習慣於跟他在一起打工了。接電話的時候,她常常有搞不清楚的地方,但她不發怵,因為她可以問他。有時他告訴她了,她又忘了,過一會客人問起,她又去問他,他會很耐心地再說一遍。

她覺得他是個很聰明的人,不象個讀不進書、只能幹餐館的角色,因為他的英語口語相當好,閱讀也不錯,前天老闆讓她幫忙看一份有關在一個新的SHOPPIER開餐館的文件,長達幾十頁,她在餐館裡沒辭典查,根本看不懂,但BENNY能看得懂。

她很佩服他記憶力好,他

的腦子裡就像有個接單的軟體,連在一個DATABASE上一樣,客戶的地址、電話、常點的餐、甚至價格是多少,他都差不多記得。有時她聽錯了地址,他一看,就知道錯了,說「SNADYTRACE沒有560號,只到300號就沒了,可能是SANDYTRAIL。你打電話過去問一下。」她打電話一問,果然是她搞錯了。

他好像有點「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一樣,又有點「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因為他從來不開車去送餐,都是呆在餐館裡,但他對哪條路在哪裡,是什麼樣的,那個客戶家裡養著狗,很兇,哪個客戶一般不開前門,要到後門去叫等等,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老闆去送餐之前他都會交待一遍。

她有點不相信他是很小就來美國的,如果是的話,像他這麼聰明的人,完全應該順順噹噹地讀到大學,找一份好工作,不用來干餐館。但她又覺得他不象是最近才來美國的,因為那樣的話,他的英語口語就不可能這樣好。想來想去,想不明白,他象個謎,搞得她總想多了解一些。

他的年齡也是個謎。有時她覺得他很大,有時又覺得他其實很年輕。不知道為什麼,她好像有點希望他是跟她差不多大的,對這種心情,她不敢多探究,不敢問自己為什麼會希望他跟她差不多大。這麼多年了,早就習慣於不再對丈夫以外的男人多看一眼,或者說不再對男人多看一眼,因為她對丈夫也沒有興趣多看一眼。但對這個BENNY,她感覺有點不同,好像很有興趣多看一眼,雖然知道自己不該多看一眼。

有時她有問題問到他的時候,他會走到她身後,從她肩頭上看她手中拿著的MENU。他離她很近,她很喜歡那種感覺。有時她回過頭去,總能跟他的視線碰上,他也正用很黑很黑的眼睛看著她。

沒電話聽的時候,她就到廚房裡去幫他打包,她現在已經比剛開始熟練一些了,他沒再趕她出來。但有時她站的地方恰好是他要去的地方,比如微波爐前,或者是放紙袋的桌子前,他會用手輕輕碰碰她的肩,暗示她給他讓出位置來。她很喜歡那種感覺,很輕,很柔和,很親近。

她好像還從來沒有對哪個男人有過這種感覺,即使是對丈夫,她也從來沒有過這種溫馨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李兵從一開始給她的感覺就是他抱她親她都是有目的的,是衝動起來的表現。她一下就透過現象看到本質去了,知道他那都是某件事的前奏,等到他把那件事辦了,他就完全沒心思來碰她了。

結婚之後,李兵似乎連這些前奏都逐漸省略了,上來就是單刀直入,有段時間還嘗試過一些新的姿勢,但她很反感,覺得他那樣做都是為了他自己嘗嘗新花樣。她不配合,還反對,他也就不再玩那些花招了,每次都是所謂傳教士姿勢,呼呼拉拉,風馳電掣,幹完了事。

有很多時候,都是她累得睡著了,而他才從外面打完牌回來,不由分說地把她弄醒了來做那事,所以她大多數時候都是一肚子的氣,根本談不上溫馨。

雜誌上、報紙上經常有文章說有些做妻子的,在床上太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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