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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奇回去後就睡了,雖說其實還很早,但能睡的時候趕快睡,這樣不能睡的時候才不會想睡,這一直都是他的原則。以前他也從來沒有按照規律時間上班,所以對他來說,星期二跟星期天根本沒有什麼實質差別,星期一跟星期五也差不多,晚上白天其實也都一樣。他可以睡個十二小時,然後工作三十六小時,如果他接下來的三十六小時不用上班,那麼他會再睡十二小時,然後再十二小時,一直睡下去,直到有事出現為止。

這張床很短,床墊凹凸不平,房裡的空氣就像厚厚的熱湯壓著他身上那件薄薄的被單,他還可以聽到外面的蟲鳴聲,大聲地嘎嘎作響。大概有十億隻蟲,如果他專心聽的話,還可以分辨出不同的蟲叫,不過要是不注意,聽起來就像全部的蟲一起發出尖叫。夜晚的聲音,遠離塵囂,遠方傳來美洲獅跟土狼孤單的低吼聲,馬匹也聽到了,感覺得出馬廄那邊傳來不安的騷動。過了一會兒,馬匹安靜下來,不過一旦又傳來那鬼魅似的哀號,馬匹就會再度惶惶不安。他聽到空氣擾動的聲音,外面大群蝙蝠起飛,他想像自己能感覺到氣壓的變化,想像自己可以聽到牠們皮膜翅膀的拍動節奏。他躺在床上,從上方一個小窗戶看著外面的星星直到睡著。

從佩科斯到厄爾巴索的路程超過兩百英里遠,兩邊零星點綴著些汽車旅館跟加油站、速食店聚落。暗殺小組往西開了一小時,里程七十英里,然後在第二個他們看到的商業區停車。這是女人的習慣,不要在第一個地方停下,永遠都挑第二個,而且永遠在深夜抵達。這幾乎已近迷信,可是她把它合理化成良好的安全措施。

第二個商業區有個加油站,規模大到連十八輪大卡車也能開進去,還附了間兩層樓的汽車旅館跟二十四小時的餐廳。高高帥帥的那個男人走進旅館櫃檯,付錢訂了兩個沒有連在一起的房間:一間在一樓,離櫃檯很遠;另一間在二樓,在走道中途。女人選了樓上那間。

「睡一下吧!」她跟兩個夥伴說。「我們還有工作要忙。」

凌晨兩點時李奇聽到約書亞跟比利回到宿舍,氣溫一樣熱,昆蟲叫聲還是一樣大。卡車還在南邊幾英里遠就傳來引擎聲,越來越近,慢慢變得大聲,然後慢了下來,在門口轉彎。車子經過院子時傳來懸吊系統的咿咿呀呀聲,然後開進樓下的車庫,引擎熄火。接著傳來引擎冷卻的滴答聲,腳步上樓。兩人粗手粗腳地弄得很大聲,李奇儘可能維持在睡眠狀態,同時聽著他們經過他床邊、走到浴室,再回到他們的床上。兩人躺下來時床底下的彈簧發出聲響,之後就只剩下昆蟲叫聲,跟兩個規律的呼吸聲。這兩人白天拚命工作,晚上喝得爛醉。這些聲音李奇非常熟悉,因為他斷斷續續在宿舍里住過十七年。

醒來時所有昆蟲叫聲都不見了,星星也一樣,上方的窗戶里取而代之的是蘇醒的晨光。大概是早上六點吧!他心想。夏天,在這麼南邊的地方。這時的溫度已經很熱了,他抬起手看看錶,六點十分,星期六早上。他想起在倫敦的裘蒂,這時倫敦已經十二點十分了,快了六小時,她早就醒來很久了。她有可能在博物館看著畫,也可能坐在某家英式茶館裡想著午餐該吃什麼。接著他想到卡門·古瑞爾就在那邊的房子里,離史路普回家的時間還有四十八小時。然後是愛莉,也許她就在她的小床上翻來覆去、滿身大汗,渾然不知她微小的生命即將再次轉變。

他把睡皺的被單拿開,光著身子走到浴室,手裡還不忘抓著衣服。約書亞跟比利還在熟睡中,兩人衣服都沒脫,約書亞的靴子甚至還在腳上。兩人都微微打著鼾,四肢張得大開一動不動。空氣殘留著淡淡的啤酒味,那是宿醉的味道。

他把熱水打開,用肥皂把身上的汗水洗凈,然後轉成冷水,讓自己清醒過來。可是冷水居然跟熱水一樣熱,他在想這些水應該是從曬熱的地底抽出來的,由下往上一路吸取熱量。他把一個水槽注滿水,將衣服泡在裡面。這個技巧在很久以前他還小的時候就學會了,那時應該是在太平洋上的某個地方,一個午班哨兵教他的。如果你穿著濕衣服,那麼在衣服幹掉前,就等於內置了一台冷氣機,可以讓你的身體十分涼爽,這是蒸發定律,就像冷卻機一樣。他把濕衣服穿起來,讓棉布黏在皮膚上,然後爬下樓梯迎向外面的黎明。太陽出現在他前方的地平在線,上方的天空有道紫色拱環,但一片雲也沒有。腳下的塵土還在冒出昨天的熱氣。

偷窺的人一個個集合,就跟前五次一樣。到了這時候,這些事都已成了例行公事,再熟悉不過。一個大人負責開著貨車到小男孩家,小男孩會在門外等著,然後兩人再一起到另一個大人家,可是在這裡今天事情卻有了變化。

「他剛才打電話給我。」第二個大人解釋道。「計畫有變更,我們要去科雅那索峽谷那邊,當面聽取新的指示。」

「跟誰面對面?」第一個大人問。

「不是他吧?」

「不是,是一些新面孔,要跟我們一起合作。」

小男孩沒說話,而第一個大人聳聳肩。

「我沒問題。」他說。

「還有,我們會有錢拿。」第二個大人又說。

「那就更好了。」第一個男人說。

第二個男人擠進車裡,把門關上,貨車轉向朝北而去。

李奇繞過宿舍角落,經過畜欄,走向馬廄。這兒一點聲音也沒發出,整個地方都像是被太陽曬昏了,這時他突然想看看那些馬。牠們是躺著睡覺的嗎?他從大門的門縫鑽進去,發現答案是否定的,馬不是躺著睡覺的。牠們睡覺時是站著的,頭低下來,膝蓋因為身體重量而鎖住不動。昨天跟他搏鬥許久的大母馬聞到他的氣味,睜開眼睛,毫無精神地看著他,一隻前腳無精打采地動了動,然後又把眼睛閉上。

他轉頭看看馬廄四周,預想著可能需要運行的工作。馬兒需要吃飯,所以應該有個保存食物的地方。馬吃什麼?應該是乾草,這地方到處都是一捆捆的乾草,還是鋪在地上的麥稈?他發現有個角落隔間,囤積著一袋袋東西,應該是飼料之類的。那是一袋袋很大的上蠟紙袋,從聖安吉洛那邊一家專業飼料廠買來的,所以這些馬應該大部分是吃乾草,然後再吃飼料補充維他命。牠們應該也喝水,因為角落裡有水龍頭,還接了條長長的水管,每個柵欄前也設置了飲水槽。

看完馬廄後,李奇走出來往大房子方向走去。他從廚房窗戶往內看,但沒有人在,也沒有任何活動,看起來跟昨晚離開時一模一樣。他繼續往路上走,聽到前門在他身後打開,一轉身看到巴比·古瑞爾走出來站在門廊上。他穿的T恤跟昨天一樣,帽子也一樣,不過這次沒有反戴,帽檐現在在他眼睛上方。巴比的右手拿了把來福槍,應該是從大廳的槍架上拿下來的,那是小口徑拴式點二二,現代設計、狀況很好。他把槍扛在肩上,突然停下腳步。

「我正要去叫你起床。」他說。「我需要個司機。」

「為什麼?」李奇問。「你要去哪裡?」

「打獵。」巴比說。「開貨車去。」

「你不會開車?」

「我當然會開,可是一次要兩個人。你開車、我開槍。」

「你可以坐在卡車上開槍?」

「我會秀給你看。」巴比說。

他走到車庫,選那輛比較新的貨車,車後的車斗旁安裝了扶手架。

「你開。」他說。「開到農場里,我坐後面,靠在扶手上,這樣就可以有三百六十度開火視野。」

「一邊開車、一邊射擊?」

「這就是技術的精華所在,很有趣,史路普發明的,而且他的技術一流。」

「你都打什麼?」

「犰狳。」巴比說。他往旁邊走,手指著通往沙漠的路。這條路是條狹窄的泥土路,壓實的痕迹穿越地表,不時左右彎曲,以避開岩石結構,取阻礙最少的地方走。

「這裡是打獵天堂。」他說。「這兒環境很不錯,在這麼南邊的地方,而且犰狳到處都是,又肥又大,拿辣椒犰狳當午餐最好。」

李奇沒說話。

「你沒吃過犰狳?」巴比問。

李奇搖搖頭。

「很好吃。」巴比說。「我爺爺還小的時候,因為經濟大蕭條,所以幾乎只剩這東西能吃。人們給牠取了個外號,叫德州火雞,或胡佛豬,讓那時候的人不至於餓死。現在那些搞環保的已經把牠列為保育動物,不過只要是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我們就有權獵殺,這是我的看法。」

「我不這麼認為。」李奇說。「我不喜歡打獵。」

「為什麼?很有挑戰性啊!」

「對你來講或許是。」李奇說。「不過我已經知道我比犰狳聰明了。」

「你是來工作的,李奇,人家說什麼你就做什麼。」

「我開始工作前,有些事要先討論一下。」

「比方說?」

「比方說工資。」

「一星期兩百塊。」巴比說。「包吃包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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