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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在筆記本里寫滿了一整頁新的內容,拿望遠鏡觀測的男人喊出敘述以及事情發生的先後順序。警長抵達、豆子佬跟小孩回來,還帶了個新的傢伙、小孩跑進穀倉、警長離開。豆子佬跟那新來的進屋去,然後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動靜、豆子佬跟新來的出現在門廊上,兩人一起走向宿舍,她自己一個人走回去。

「他是誰?」男孩問。

「我們怎麼知道?」其中一個男人答道。

很高、很壯、衣衫不太整齊,襯衫搭褲子,看不出年紀。小男孩寫道,然後加上一句:不是牧馬的,鞋子不對,會帶來麻煩嗎?

宿舍後面的坡度往下降,宿舍是兩層樓建築,下面那層有個很大的滑門,門是開的,但滑軌壞了不能動。裡面停了另一輛貨卡,還有兩輛綠色牽引機。右邊遠處盡頭有個木造樓梯,沒有扶手,通往天花板上一個長方形的洞。李奇花了一分鐘站在一樓看著那些車輛,那輛貨車的後車窗上有個槍架,空氣炙熱凝重,聞起來都是汽油跟機油味。

然後他爬上樓梯,到第二層樓,室內的木製品都漆成紅色,牆壁、地板、天花板、橫樑全都一樣。這裡的空氣比外面更熱,而且不通風,沒有冷氣空調,循環不良。屋子另一頭有個封閉區域,李奇猜想應該是浴室。除了那裡之外,整個地板就只剩一大塊空間,十六張床彼此相對,一邊八張,簡單的床架跟薄薄的條紋床墊,床邊有小柜子跟抽屜。

最靠近浴室旁的兩張床有人睡,上面各躺了個矮小但身體結實的人,衣服只穿一半,兩人都是牛仔褲,搭配時髦的壓花馬靴,沒穿襯衫。兩人的手都墊在頭下。李奇踏上二樓時,兩顆頭也都同時轉向樓梯。他們都放下比較靠近李奇的那隻手好看個清楚。

李奇在西點軍校讀了四年,又下部隊待了十三年,所以累積起來一共有十七年這樣的經驗,就是走進新的宿舍,讓所有人瞪著你看。他對這種感覺已完全麻木,要處理這種場面有種特殊技巧、一種規矩。方法就是走進去,選張沒人睡的床,然後一句話也不要說。讓其他人先開口,這樣的話,你就能在被迫掀底牌前搞清楚他們的意圖。

他選了張床,離樓梯口靠北邊牆壁的第二張床。根據他的判斷,這邊應該會比南邊涼爽一點。以前在部隊里,他會有個很重的帆布大背包可以丟在床上,用來宣示主權,大背包會印上他的名字、階級,而重印過的次數就等同他的傳記。一個大包包可以省去很多解釋的麻煩,可是在這新環境里,他能做的就只有從口袋裡拿出摺疊牙刷,放在床邊的小柜子上。用這個來取代包包,實在沒辦法帶來什麼巨大衝擊,可是意思完全一樣,它說:我現在開始住在這裡,跟你們一樣,有任何意見嗎?

兩人都繼續看著他,一句話也沒說。因為躺著,很難明確判斷他們的體格,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兩人身材都不算魁梧,身高大概一個五呎六、一個五呎七,體重大概都是一百五十磅。但兩人臉部扭曲、滿身肌肉,就像中量級拳擊手,膚色跟農人一樣,手臂、臉上、脖子是深咖啡色,而T恤蓋過的地方則是一片白。他們的肋骨、手臂、鎖骨上分布著零散的腫塊跟凸起,李奇以前也看過這種傷痕,卡門就有一個,他自己也有一、兩個,這表示骨頭曾經斷裂,接回去後重新癒合。

他經過兩人旁邊,朝浴室走去。浴室有個門,裡面是共用設計,四套衛浴設備,但沒有隔間,四個馬桶、四個洗臉槽、四個蓮蓬頭,全都安裝在一個狹長的空間里。大致還算乾淨,裡面有熱水跟便宜肥皂的味道,好像那兩個傢伙剛才洗過澡,可能準備出去享受一下周五夜晚的下班時刻。高處有扇窗,上面的防蟲紗窗都堵塞了,沒有加裝玻璃。站著時他可以越過馬廄角落,一直看到大屋,看得到一半的門廊跟一部分前門。

他走回宿舍,其中一個傢伙坐了起來,轉過頭來,看著浴室門口。他的背跟胸前一樣蒼白,皮膚上有更多癒合痕迹,肋骨、右肩胛都有,如果這傢伙不是常被卡車輾過,就是以前專做超高級的馬術表演。

「暴風雨要來了。」那傢伙說。

「聽說了。」李奇說。

「一定會來,這麼熱的天。」

李奇沒說話。

「他們僱用你了嗎?」那傢伙問。

「我想是吧!」李奇說。

「所以你要幫我們工作。」

李奇沒說話。

「我是比利。」那傢伙說。

另一個用手肘撐起身子說:「約書亞。」

李奇對他們兩個點點頭。「我是李奇。」他說。「很高興認識兩位。」

「你要幫我們打雜。」那個叫比利的傢伙說。「挖馬糞、搬東西。」

「隨便。」

「因為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騎馬的。」

「不像嗎?」

比利搖搖頭。「太高、太重,重心太上面。不像,我覺得你根本沒騎過馬。」

「那個墨西哥女人帶你來的?」約書亞問。

「古瑞爾太太。」李奇說。

「古瑞爾太太是羅斯緹。」比利說。「她沒帶你來這裡。」

「卡門·古瑞爾太太。」李奇說。

比利沒說話,那個叫約書亞的傢伙只是笑。

「我們晚餐後要出門。」比利說。「去酒吧,往南兩小時路程。你可以一起來,就當互相認識的見面會。」

李奇搖搖頭。「下次吧!等我賺點錢,像那種場合我想自己付錢。」

比利想想,然後點點頭。

「這種態度不錯。」他說。「搞不好你很快就會適應這裡。」

那個叫約書亞的只是笑。

李奇走回自己的床邊,躺下來,一動也不動,努力對抗熱氣。他看著漆成紅色的天花板持續了一分鐘,然後閉上眼睛。

四十分鐘後,女傭把晚餐送來了。那是個中年白人女性,可能是比利的親戚,兩人很熟悉地打招呼。或許是表親吧,而且看起來有點神似,聲音也很像,好像有著共同的基因。她跟約書亞輕鬆地打招呼,對李奇則一派冷淡。晚餐吃的是豬肉跟豆子,她從圍裙口袋裡拿出一把杓子,把食物舀進金屬碗里,把叉子、湯匙跟空鐵杯分給三人。

「浴室的水龍頭有水。」她說道。這是講給李奇聽的。

女傭爬下樓梯後,李奇轉頭看著食物。一整天下來,這是他頭一次看到食物,李奇坐在床上,碗放在大腿上,用湯匙吃了起來。豆子煮得黑黑爛爛,還加了大量糖漿。豬肉很嫩,肥肉部分很酥,應該是跟豆子分開煎,然後再混在一起的。

「嘿,李奇。」比利叫道。「覺得怎麼樣?」

「可以接受。」他說。

「狗屁。」約書亞說。「一整天都是一百多度,她卻弄熱的給我們吃?我已經衝過澡了,可現在又滿身大汗,跟豬沒兩樣。」

「反正不用錢。」比利說。

「狗屁,不用錢才怪。」約書亞回答說。「這都算在薪水裡面。」

李奇不去理會。抱怨東西太難吃是宿舍生活中的必然,而且這東西其實還不賴,已經比他吃過的某些東西要好多了,尤其是部隊廚房裡弄出來的東西。他把空碗放下,擺在柜子上牙刷旁邊,然後躺下來,感覺著肚子里開始消化糖跟脂肪。

房間另一頭,比利跟約書亞吃完了,用手臂擦擦嘴,從柜子里拿出乾淨襯衫,穿好襯衫,扣上扣子,用手指抓抓頭髮。

「晚上見。」比利叫道。

他們噹啷啷地爬下樓梯,過了一下,李奇聽到正下方有汽油引擎發動的聲音。是那輛貨卡,他心裡猜想。車子從門口倒車出去,然後開走。李奇走進浴室,看見車子轉個彎,繞過馬廄,搖搖晃晃開過院子,從屋前開了出去。

他走回宿舍,把三個用過的碗疊在一起,銀碗疊在最上面。李奇伸出手指穿過三個杯子的手把,提了起來,然後下樓梯走出去。太陽已幾乎下山了,可是熱氣完全沒有消退的跡象。空氣中的熱度高得嚇人,幾乎要讓人窒息,而且有股潮濕的味道。一股淡淡的微風從不知名處吹了過來,暖暖的、濕濕的。他走過畜欄、經過馬廄、穿過院子、繞過門廊,尋找廚房的門。他看到門,敲了敲,女傭把門打開。

「我把這些拿回來。」他說。

李奇把碗跟杯子拿高。

「喔,你真細心。」她說。「我會去收的。」

「要走很遠。」他說。「晚上很熱。」

她點點頭。「謝謝你。」她說。「這樣夠嗎?」

「夠多了。」他說。「很好吃。」

她聳聳肩,有點害羞。「只是點牛仔吃的東西。」

她從李奇手裡接過餐具,拿到裡面去。

「謝謝。」她叫道。

聽起來像是要他離開,所以李奇轉過頭走回路上,夕陽餘暉灑滿他的臉。他在木造拱門前停下,放眼往西邊望去,什麼也沒有,只有他來時經過的平頂山,空蕩蕩地,飽受侵蝕。右邊往北,是條六十英里長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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