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他睡得很不好,早上不到六點就起床了。他翻到電話邊,把床邊的電燈打開,看了看手錶到底幾點鐘。很冷,整晚都覺得很冷。床單硬梆梆的,光滑的表面把他身體的熱度都帶走了。

拿起話筒,又撥了裘蒂的公寓電話號碼,答錄機接的;辦公室沒人接,手機也沒開。他把話筒放在耳邊很久,聽著她手機里的語音說明,一次又一次。然後他掛上電話,下了床,走到窗邊把窗帘拉開。窗戶面西,外面還是黑沉沉的夜;也許在建築物的另一邊,太陽已經升起,又或許仍是漆黑一片。他可以聽到遠方大雨打在枯萎將落的葉子上。他轉過身,走向浴室。

他先上廁所,然後慢慢地刮鬍子,把熱水開到能夠忍受的最高溫沖了十五分鐘,讓身體變暖,接著用聯邦調查局的洗髮精洗了頭,用毛巾擦乾。他把衣服從滿是蒸汽的浴室里拿出來,站在床邊穿好衣服,扣好襯衫後,把證件掛在脖子上。想要求客房服務大概不太可能,所以他坐下來等,四十五分鐘之後,有人客氣地敲了敲門,接著是鑰匙插進門鎖的聲音。門打開了,麗莎站在門口,身後有明亮的走廊燈光,她在微笑,笑容不知為何帶著點詭異。

「早安。」她說。

他揮揮手,沒說什麼。麗莎換了件西裝,這件的顏色是木炭灰,配上白襯衫與深紅色領帶,調查局沒有制服,所以她刻意模仿其他調查員的制式穿著,不過要剪掉很多布料才合身。頭髮沒綁,披在肩上、帶點波浪,在走廊燈光的照耀下,她的長髮看起來是金黃色的。

「我們得走了。」她說:「早餐會報。」

走過衣櫥時,李奇順手拿了外套,兩人一起走到大廳,在門口停步。外面下著大雨,他掀起大衣的衣領,跟著麗莎走出去。天色已經從黑變灰,雨很冰冷。麗莎衝下走道,李奇跟在後面看著她跑,果然很好看。

拉瑪、布雷克和波頓在餐廳里等著。靠窗四人座的桌邊擠了五張椅子,其中有兩個空位。李奇靠近時,他們一直盯著他看。桌子中間有一個白色咖啡壺,旁邊擺著倒蓋的杯子,籃子里裝了糖包,還有小壺的奶精,另外有一疊湯匙、餐巾、一籃甜甜圈和一疊早報。麗莎坐了下來,李奇擠進她旁邊的椅子。拉瑪看著他,眼神里透著怪異;波頓轉過頭;布雷克臉上帶著笑意,頗有嘲笑的意味。

「準備好上工了嗎?」他問。

李奇點點頭。「當然,等我喝完咖啡。」

波頓把杯子翻過來,麗莎負責倒咖啡。

「我們昨晚已經打電話給狄克司堡,」布雷克說:「跟川特上校通過話了,他說今天一整天都會把時間空下來給你。」

「應該夠了。」

「他好像很喜歡你。」

「不是,他欠我的,這是兩碼子事。」

拉瑪點點頭。「很好,你要利用這點。知道要找什麼吧?把焦點放在日期上,找那些放假周期一致的。我猜他動手的時間應該是這周的後幾天,不一定是最後一天,因為還得留點時間回基地,事後還要冷靜一下。」

李奇笑了笑。「了不起的推論,拉瑪,幹這種事就有錢賺?」

她看著他,微微笑,好像知道什麼他不曉得的事一樣。

「怎麼了?」李奇問。

「說話客氣點。」布雷克說:「你對她說的有意見嗎?」

李奇聳聳肩。「如果只靠日期,可能會找到一千個符合的。」

「那就把範圍縮小,叫川特用那些女人的名字交叉比對,找跟那些女人一起服過役的。」

「或者找跟那些被強制退役的男人一起服過役的。」波頓說。

李奇又笑了。「了不起的腦力激蕩,真是讓人敬畏。」

「那你有更好的想法嗎,聰明先生?」布雷克問。

「我自有打算。」

「好吧!只是要記得人命關天,行嗎?很多女人命在旦夕,其中一個是你的人。」

「我會把事情辦好。」

「那就出發吧!」

麗莎聽到這句話便站起身來,李奇也慢慢地站了起來跟上去。坐在桌邊的三個人望著他離去,眼神中透著怪異。麗莎在餐廳門口等候,回頭看著李奇走近,對他微微一笑。李奇走到她身邊,停了下來。

「為什麼你們都在看我?」他問。

「我們看過錄像帶。」麗莎說:「就是針孔錄的。」

「所以呢?」

她不願回答。李奇回想自己待在房間里時,洗了兩次澡、四處走走、拉拉窗帘、睡覺、打開窗帘、走一走,就這樣。

「我什麼也沒做。」他說。

她又笑了,笑容更加燦爛。「確實沒有。」

「所以到底有什麼大不了?」

「這個嘛……你好像沒帶睡衣。」

車輛調配場的一位工作人員把車開到門口,停在那裡沒有熄火,麗莎看著李奇上車,然後坐進駕駛座。他們在大雨中出發,通過了檢查哨、經過陸戰隊營地後,開到九十五號州際公路上。麗莎在雨中往北狂飆,短短四十五分鐘後往東轉,跨過華盛頓特區南緣,又急馳了十分鐘,然後突然右轉開到安德魯空軍基地北門。

「他們把連級飛機配給我們。」她說。

通過兩個檢查哨後,他們開到一架李爾型客機的登機梯下,車子就停在跑道上。他們登機後,連安全帶都還沒繫上,飛機就開始滑行了。

「到狄克司堡大概要半小時。」麗莎說。

「馬蓋爾。」李奇糾正她。「狄克司是陸戰隊基地,我們會降落在馬蓋爾空軍基地。」

麗莎臉露憂容。「他們跟我說會直接到那裡。」

「是這樣沒錯,同一個地方,只不過名稱不同。」

她做了個鬼臉。「怪,大概我不了解軍人。」

「不用太難過,我們也不了解你們。」

三十分鏟後他們即將進場,小飛機在波動的氣流中突然劇烈轉向,下降途中幾乎一路是雲,接著陸地突然出現眼前。紐澤西在下雨,灰暗而無生氣,空軍基地本來就灰撲撲的,這樣的天氣更是雪上加霜。馬蓋爾的跑道長度與寬度足以讓大型運輸機升空,李爾噴射機降落停機的位置還不到跑道的四分之一,就像只蜂鳥停在州際公路上一樣。飛機轉個彎繼續滑行,一樣滑到跑道的遙遠角落。一輛素綠色雪佛蘭急馳過雨中,開到飛機旁邊,當機艙階梯放下時,駕駛已經等在下面了,是一名陸戰隊中尉,大概二十五歲,全身都淋濕了。

「李奇少校嗎?」他問。

李奇點點頭。「這位是哈柏探員,聯邦調查局。」

中尉完全無視她的存在,好像跟李奇心照不宣。

「長官,上校在等你。」他說。

「那就走吧!不能讓上校等太久,是吧?」

李奇跟中尉坐在前面,麗莎坐后座。車子駛離馬蓋爾,開進了狄克司堡,路上是狹窄的道路,兩旁路緣石漆成白色,有許多倉庫營房。車子停在一排磚砌辦公室前,距離馬蓋爾的跑道約一哩遠。

「左邊的門,長官。」中尉說。

中尉在車裡等著,好像李奇已經知道他會這麼做。李奇下車,麗莎緊跟在後,全身縮在衣服里,雨被風勢吹成了水平。這棟建築有三個無標示的人員進出門,除了門之外都是毫無裝飾的磚牆。李奇走向左邊的門,帶著麗莎走進寬闊的候見室。這裡面有許多金屬桌與文件櫃,乾淨得一塵不染,相較於灰暗的早晨,此處顯得燈火通明。有三名中士分佔三張桌子辦公,其中一位抬起頭來,按下電話上的按鈕,對著電話說:「長官,少校到了。」

大約過了一分鐘,裡面辦公室的門打開,有個人走出來。身材高大,像只灰色獵犬,黑色短髮,兩鬢稍白。他伸出手準備握手。

「哈啰,李奇。」約翰·川特說。

李奇點點頭。川特軍中生涯的後半輩子,全靠十年前李奇在報告里刪掉了一個段落。當時川特以為那個段落已經寫好準備送出去了,他來找李奇,不是要求刪掉、不是談條件,也不是賄賂,只是來解釋,以軍官對軍官的方式,告訴他為什麼自己會犯下這個錯。他只是純粹希望李奇了解這是個錯誤,而不是出於惡意或有不可告人的原因。講完後他就離開了,沒有任何要求,然後靜靜等候斧頭綳落。但斧頭卻沒落下,報告印出來了,那一段不在裡面。不過川特不知道的是,李奇根本沒寫那個段落。然後十年過去了,這段期間兩人其實沒說過什麼話,直到昨天早上李奇從裘蒂的公寓里打出第一通緊急電話。

「哈啰,上校。」李奇說:「這位是哈柏探員,聯邦調查局。」

川特比他的中尉有禮貌,他的官階大,所以不得不如此,但也可能只是對這位穿得像個男人、身上淋濕的高金髮美女印象深刻。無論如何,他和她握了握手,而且好像握得久了點,似乎還微微露出笑容。

「很高興認識你,上校。」麗莎說:「先謝謝你。」

「我還沒幫上忙。」川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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