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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時剛過凌晨三點,裘蒂很焦慮,不知道該待在李奇身邊,還是回辦公室繼續工作。李奇要她冷靜下來,回去上班。其中一名本地年輕探員送裘蒂回華爾街。除了搶來的那疊鈔票外,東西都還給了李奇。然後另一個本地探員載他一路狂飆回蓋里森,五十八哩路只花了四十七分鐘。他的儀錶板上有個紅色警示燈,有條電線連到點煙器,一路上都開著閃燈。閃燈光束掃過濃霧,夜已深,漆黑而寒冷,路面濕滑。那傢伙一言不發,只管一路開車,到了蓋里森的車道前急踩煞車。乘客座車門一關上,又馬上急馳而去。李奇看著閃燈消失在河邊的濃霧裡,轉頭走回他的家。

這棟房子是里昂·蓋伯給他的遺產,里昂是裘蒂的父親,也是他的老長官。今年夏天的第一周充滿了太多驚奇,其中有好有壞:他再次遇到裘蒂,發現她已結過婚,而且離婚了;得知老里昂已經過世,而房子要給他。他喜歡裘蒂已經十五年了,當初在菲律賓的基地對她一見鍾情。那時她十五歲,正是花樣年華,然而她是長官的女兒,於是他把內心的情感壓抑下來,當成罪惡的秘密從來不提。他覺得這種感情對她是種背叛,對里昂也是背叛,而背叛里昂是他不可能做的事。里昂是男人中的豪傑,李奇把他當作父親敬愛。這樣的情感會讓他覺得裘蒂是自己的妹妹,而你不會愛上自己的妹妹。

命運帶著他來到里昂的葬禮,讓他再次見到裘蒂,經過兩天的掙扎,她才承認原來她的感覺也一樣,也為了同樣的原因隱藏自己的情感。這件事像震天巨響,幸福的光輝撥雲見日,就在這充滿巨大驚奇的夏日一周。

毫無疑問,重遇裘蒂是好事,里昂過世則是壞事,不過繼承這棟屋子就好壞參半。房子傲然矗立在哈德遜河畔,面對西點軍校,是價值五十萬美元的高檔不動產。房子住起來很舒服,不過衍生的問題也很大——這棟房子綁住了他,讓他非常不自在。「定居」讓他不知所措,他這輩子一直到處搬家,要他住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會讓他無所適從。而他也從來沒住過正式的屋子。農舍、民宿、汽車旅館,這些才是他的棲息地,而且根深柢固。想到擁有財產就讓他頭痛,他這一生擁有的東西不曾超過口袋能容納的範圍。小時候他曾有過一顆棒球,除此之外就沒什麼東西了。長大後,曾經連續七年身邊只有一雙鞋,而擁有的原因是這雙比國防部發的好穿。然後有個女人幫他買了個皮夾,裡面有一個透明塑膠套,放著她的照片。後來跟這女人分手,他就把照片給扔了。不過皮夾倒是留了下來。在部隊的最後六年,他身邊只有一雙鞋和皮夾。退役後,他多加了一支牙刷,可以對摺,能像原子筆一樣夾在口袋上。有一支手錶,部隊發的,一開始是國家的財產,但因為沒人要回去,所以就變成他的。全部就這些:腳上的鞋、身上的衣服、褲袋裡幾張鈔票、口袋邊的牙刷以及手腕上的手錶。

如今他擁有一棟房子!房子是很複雜的東西,又大又複雜的實體。這要從地下室講起:地下室是個巨大的黑暗空間,水泥地板、水泥牆,一樓地板的橫樑像骨頭一樣裸露在頭上,裡面有管線機器之類的東西和一個火爐。外面附近還埋了個油槽,有一個水井供水,粗大的圓管穿過牆壁通往化糞池。整個地下室是個相互牽連的大機器,而他完全不懂這到底是怎麼運作的。

樓上看起來就正常多了,有一大堆房間,都有點老舊髒亂,但讓人倍感親切。可是每一間都有秘密,有些電燈開關壞了,有個窗戶卡死了,廚房裡的爐灶太過複雜不知如何使用。整棟房子到了晚上還會吱吱叫、劈啪作響,不斷提醒他這間房子的貨真價實、不容忽視,需要人花費心思。

一間房子的存在不只是實體部分,還牽涉很多法規進程,信箱就寄來了所有權相關文檔,要買保險、要付稅金——鎮公所稅、教育稅——要檢驗、要估價,要付垃圾清潔費,還有定時送瓦斯的費用。他把全部郵件都收在廚房的抽屜里。

他替房子買的唯一一樣東西是金黃色的錐形濾網,用在里昂的老咖啡機上。因為他的心得是,這樣才不用老是跑去店裡買濾紙。

凌晨四點十分,他從罐子里倒出咖啡裝在咖啡機里,加水後啟動電源。在水槽里把馬克杯洗一洗,放在流理台上預備。他在凳子上坐下,手肘靠著流理台,看著黑色液體冒到燒瓶里。機器很老了,不太有效率,裡面或許積了些垢。通常要五分鐘才會煮好,大概在第四分鐘時,他聽到車子在外面慢下來的聲音。潮濕的人行道上嘶嘶作響。他的柏油車道上有輪胎輾過的聲音。裘蒂沒辦法繼續上班了,他心想。不過這個希望只持續了一秒半,當車子轉過彎來,紅色光束開始掃過他的廚房窗戶。光束由左至右、由右至左,射穿了河邊的霧氣,然後光束熄滅,引擎聲也停了下來。車門打開,腳步聲響起,有兩個人,接著車門關上。李奇站起來關掉廚房燈,從窗戶看出去,有兩個模糊的人影在霧中若隱若現,想找到正門的步道。他躲到凳子後方,聽著他們踩在碎石上的腳步聲。腳步聲停下,門鈴響起。

大廳里有兩個電燈開關,其中一個可以開啟門廊燈,他不太確定是哪一個,於是決定賭一賭,結果剛好挑到正確的那個,一道光線穿過扇形窗。他把門打開,外面的燈泡是黃色厚玻璃做的聚光燈,從右上方往下投射出一道細細的光芒。光線先照到尼爾森·布雷克身上,接著是茱莉亞沒被布雷克的影子擋住的部分。布雷克的臉除了疲累之外沒有任何錶情,拉瑪的臉依然充滿敵意與不屑。

「你還醒著。」布雷克說,這是陳述而非提問。

李奇點點頭,說:「我猜應該說,請進。」

拉瑪搖搖頭,黃色的燈光照在她的頭髮上。

「免了。」她說。

布雷克已經開始移動腳步。「有地方可去嗎?吃個早餐什麼的?」

「凌晨四點半?」李奇說:「這附近沒有。」

「可以在車上談嗎?」拉瑪問。

「不行。」李奇說。

沒得挑。拉瑪把眼神轉開,布雷克拖起腳步往前走。

「請進。」李奇又說了一次。「我剛煮了咖啡。」

他轉身走回廚房,拉開櫃門拿出兩個杯子,在水槽里把灰塵洗掉,聽著布雷克踏進大廳地板發出的咯吱聲,然後是拉瑪比較輕的腳步聲,以及門在她身後關上的聲音。

「我只有黑咖啡。」他叫道:「不好意思,家裡沒有牛奶或糖。」

「黑咖啡很好。」布雷克說。

布雷克側身站在大廳與廚房的交界,不想擅自進入廚房。拉瑪走在他身邊,好奇地四處看著廚房。

「我不用。」她說。

「喝點咖啡吧!茱莉亞。」布雷克說:「這一晚也夠累人的。」

他說這話的感覺大概介於命令與長官的關心之間,李奇看了他一眼,有點驚訝,然後倒了三杯咖啡,拿起自己的杯子,背靠流理台等著他們開口。

「我們需要談談。」布雷克說。

「第三個是誰?」李奇問。

「羅蘭·史丹利,軍需中士。」

「在哪裡?」

「在猶他州服役,有人發現她死在加州,今天早上。」

「同樣的手法?」

布雷克點點頭。「一模一樣。」

「同樣的經歷?」

布雷克又點點頭。「一樣是性騷擾案件,勝訴,但還是離開部隊。」

「什麼時候?」

「騷擾案是兩年前,退伍是一年前。所以三個都是這樣,部隊的事絕對不是巧合,相信我。」

李奇喝了一小口咖啡,味道很淡,而且不新鮮。顯然機器里已經塞滿礦物沉澱,大概要用某種進程才能清乾淨。

「這個人我沒聽過。」他說:「我沒在猶他州服過役。」

布雷克點點頭。「有地方可以談談嗎?」

「我們不是在這裡談了嗎?」

「有地方可以坐嗎?」

李奇點點頭,離開流理台,帶頭走進客廳。他把杯子放在旁邊的桌上,拉起百葉窗,外面一片漆黑。窗戶面西,對著河。離太陽升起照亮天空還有好幾個小時。

熄滅的壁爐里有去年冬天的灰燼,旁邊三張沙發圍成長方形,那是裘蒂的父親享有的最後一道溫暖火光。布雷克面窗坐著,李奇坐在對面,看著拉瑪拚命拉著短裙,面對壁爐坐了下來,膚色如同炭灰。

「我們認為我們的文件無誤。」她說。

「哦,這樣好啊!」

「兇手的背景跟你一模一樣。」

「你覺得這可能嗎?」布雷克問。

「什麼可能嗎?」李奇反問。

「就是兇手是個軍人?」

「你是在問我軍人會不會殺人嗎?」

布雷克點點頭。「你有什麼看法?」

「我的看法是這問題蠢得可以,就好像問我騎師會不會騎馬一樣。」

沒人接話,只有地下室傳來悶悶的重擊聲,暖氣爐啟動,接著是蒸汽管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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