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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曼哈頓中城某處的地下停車場停車,然後命令李奇下車。這個車庫的牆壁塗上白漆,停滿亮晶晶的轎車,顏色有深有淺。那女人轉了一圈,鞋子也在水泥地上無聲地磨了一圈,環視這個擁擠的地方。很小心的做法。然後她手指著一道黑色的電梯門,在遙遠的角落裡,有兩個人站在那裡等著,黑西裝、白襯衫、素色領帶。他們看著那女人與棕發男子走過對角線。這兩人看起來不太一樣,比較年輕,不過他們一樣一副輕鬆自在,而且有點驕傲,好像他們是主人似的。李奇突然發現這對男女並不是紐約市探員,而是外地來的訪客,身在別人的地盤。那女人環視整個停車場不單是出於小心,而是因為她不知道電梯在哪裡。

他們讓李奇站在電梯中央,那對男女、司機以及那兩個本地的傢伙包圍在旁,五個人、五種武器。四個男人分站四角,那女人站在中間,靠著李奇,好像在宣示主權。其中一個本地的年輕小夥子按了按鈕,門關起來,電梯開始上升。

電梯往上爬了很長一段時間,指示器顯示二十一時猛然停了下來,門砰然打開。本地的年輕人帶頭走進空蕩蕩的走廊,眼前一片灰色:淡灰色地毯、灰色油漆、灰色的燈。很安靜,好像除了這些拚命三郎外,其他人幾個小時前早就回家了。走廊兩旁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道緊閉的門,那個從蓋里森開車來的傢伙停在第三道門前,把門打開。李奇被押著走到門口,看著空空如也的房間,大概十二呎寬、十六呎長,水泥地板、煤渣磚牆,塗滿厚厚一層灰色油漆,好像城垛壁面一樣。天花板完全沒有裝潢,輸送管線一清二楚,是帶著斑點的四方形金屬管路。鐵鏈吊著日光燈管,在一片灰色中投下單調的光線。角落裡有一張塑膠花園椅,那是整個房間里唯一的東西。

「坐下。」女人說道。

李奇走到椅子對面的角落,靠在煤渣磚的牆角坐在地上,磚牆很冰,牆上油漆光溜溜的。他把雙手交抱在胸前,雙腳往前伸直,腳踝交叉,頭靠在牆上,與肩膀成四十五度角,也剛好可以直視站在門邊的那些人。他們退回走廊,把門關上,沒聽到鎖門聲,不過也不需要,因為門內沒有門把。

模糊的腳步聲在水泥走廊上慢慢走遠,之後他就一個人處在寂靜中,只有頭上的通氣口微微發出聲音。他獨處了大約五分鐘,然後門外出現更多腳步聲,門又開了,有個人把臉湊進來瞪著他看。這張臉比較老,而且又大、又紅,因過度操勞而腫脹,因血壓過高而浮腫。他的臉上充滿敵意,眼神里明白說著:原來就是你?!他瞪了大概三、四秒之久,然後縮回去,門被用力關上,恢複寂靜無聲。

五分鐘後,同樣的事又發生一次:走廊腳步聲響,門後出現一張臉,同樣的表情:原來是你!這次的臉比較瘦、比較黑、年輕一點,穿著襯衫、打著領帶,沒穿外套。李奇回瞪了三、四秒,然後那張臉消失了,門再度關上。

這次的寂靜持續得久一點,大概二十分鐘,然後是第三張臉:腳步聲、門把轉動、門打開,瞪——就是這傢伙?第三張臉又變得比較老,大概五十歲上下,精明幹練的臉、濃密的灰發、厚厚的眼鏡,鏡片後方是冷靜的眼神,認真地思索,看來是主管,或許是分局長之類的。李奇也疲累地看著他,不發一語,沒有任何溝通。那傢伙看了一段時間,然後他的臉消失了,門又一次關上。

不管外面發生了什麼,大概又持續了一小時。李奇一個人在房間里,舒服地坐在地上,等著。然後等待結束,一大群人一起回來,在走廊上發出嘈雜聲,好像一群焦慮的牛隻。李奇聽得見腳步聲來來回回,接著門打開了,灰發、戴眼鏡那個人走進房裡,他的腳拖過門檻,以某個角度跨了進來。

「該談談了。」他說道。

那兩個年輕的跟在後面進來,站在他身後,像隨扈一樣。李奇停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離開牆角。

「我要打電話。」他說道。

灰發男子搖搖頭,說道:「待會兒。先談談好嗎?」

李奇聳聳肩,權益受到侵犯,要有別人看見才有用,要有人看到它發生,但那兩個年輕探員什麼都看不到。或者應該說他們看到了,不過他們看到的是摩西親自從天國下凡,拿著兩塊石板把整部憲法大聲讀出來,至少他們會在庭上這樣發誓。

「那麼,走吧!」灰發男子說道。

一群人簇擁著李奇到灰色的走廊上,眾人圍住他。那女人也在,棕發美胡男、高血壓男,穿襯衫、瘦臉、比較年輕的那個也都在。他們相互交談,時間已經很晚了,不過他們全因興奮而躁動,因為案情有進展而飄飄然。李奇了解這種感覺,他也體驗過這種興奮,而且次數多到記不清了。

不過這群人是分歧的,明顯分成兩派,而且相互拉鋸,從走路時就能明顯看出。那女人緊黏在他左邊,棕發男與血壓男緊跟在她身邊,這是一隊。右手邊是那個瘦臉傢伙,他屬於第二隊,只有一個,而且因為人數比不上人家而覺得很不爽。李奇感覺到那人的手放在他手肘邊,好像隨時準備把獎品搶回去。

他們走過一條不寬的灰色長廊,宛如身在戰艦深處,然後走進一個灰色房間,裡面有張大桌子,佔掉大部分的地板空間。桌子兩側的長邊有弧線,尖端部分則是切平。靠近門這側的長邊排了七張塑膠椅,間隔相同,由於桌子弧度的關係,都向著對面正中央那張椅子。

李奇在門口停了一下,不難看出哪張是他的椅子。他繞過桌子,坐下來。椅子很脆弱,椅腳因為他的重量而扭動,塑膠戳著他肩胛骨下的肌肉。這個房間跟第一間一樣,也是漆成灰色的煤渣磚牆面,不過這間的屋頂有裝潢,上面斜向鋪著斑點隔音磚,掛著軌道式活動照明燈,大大的桶型燈座往下對著他照。桌面是便宜的紅木,噴上一層厚厚的亮光漆,亮光漆把光線從下方折射到他眼裡。

那兩個年輕探員分別靠在桌子兩端的牆壁上,像哨兵一樣。他們的外套拉開,可以看到肩上的槍套,兩手在腰部輕鬆地交叉著,頭轉過來看著他。李奇的對面,兩組人馬正式分家:七張椅子、五個人,灰發男子坐在中央,光線剛好照在他的眼鏡上,把他的鏡片變成鏡子。血壓男坐在他右手邊,血壓男的右邊是那女人,女人旁邊是棕發男。瘦臉、穿襯衫那個坐在左邊三張椅子的中間那張。不對稱的審訊,所以他身體刻意往前,但在燈光照耀下並不明顯。

灰發男子傾身往前,手臂放到亮晶晶的桌面上以宣示權威,並下意識地分開左右兩派。

「我們為了你的事在爭吵。」他說。

「我已經被拘留了嗎?」李奇問道。

他搖搖頭說:「不,還沒。」

「所以我能走了嗎?」

那傢伙從眼鏡上方瞄過來。「這麼說吧!我們希望你留在這裡,這樣就能用文明點的方式來處理事情。」

所有人都靜默了好一陣子。

「那就文明點啊!」李奇說:「我是傑克·李奇,你們到底是誰?」

「什麼?」

「先來點自我介紹,這才是文明人做事的方法,對吧?文明人會先自我介紹,然後有禮貌地聊聊洋基隊,或是股票。」

又一陣肅靜,然後那傢伙點點頭,說道:「我是艾倫·迪爾菲,聯邦調查局助理局長,主管紐約市調處。」

然後他頭轉向右邊,瞪著最後面的棕發男,等著他說話。

「探員東尼·波頓。」棕發男說道,然後看著左邊。

「探員茱莉亞·拉瑪。」那個女人說,然後看著左邊。

「調查站主任尼爾森·布雷克。」血壓男說道:「我們三個是從寬提科來的,我負責連續犯罪組,拉瑪探員與波頓探員是我的手下。我們來這裡跟你談談。」

稍微暫停後,迪爾菲轉向另一邊,看著左邊那個人。

「調查站主任詹姆士·卡卓。」那個人說:「組織犯罪,紐約市本地,負責調查保護費情事。」

又一陣靜默。

「行了嗎?」迪爾菲問。

李奇瞇著眼看燈下眾人,他們全都在看他。棕發男子波頓、那個姓拉瑪的女人和高血壓的布雷克,這三個都是從寬提科連續犯罪組過來的探員,來這裡跟他談談。然後是迪爾菲,調查局紐約分局的老大,重量級人物。接著是這瘦傢伙卡卓,組織犯罪課的,負責調查保護費案件,他慢慢從左看到右、從右看到左,然後又回到迪爾菲身上,點了點頭。

「好吧。」他說:「很高興認識大家。那洋基隊呢?你覺得他們需要進行交易嗎?」

五個不同的人面對著他、五種不同的不悅表情。波頓轉過頭,好像被打了一巴掌。拉瑪用鼻子不屑地哼了一聲。布雷克嘴巴緊閉,臉色更紅。迪爾菲望著他嘆了口氣。卡卓往旁邊看著迪爾菲,示意他想插手。

「我們不打算談洋基隊。」迪爾菲說。

「那道瓊指數呢?最近會大跌嗎?」

迪爾菲搖搖頭。「別耍我,李奇,現在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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