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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奇的名字跟父親一樣叫傑克。他的父親來自新罕布夏州,是個注重儉樸的北方人,而且討厭任何新奇事物。某年十月一個星期二早晨,他的父親走進產科病房,手裡拿著一串花,對妻子說:「我們就叫他傑克吧。」於是,他沒有中間名,直接就叫傑克·李奇,而且出生證明上也已經寫了這名字,因為他父親在到醫院前就先寫下名字,發了電報到柏林的美國大使館。就這樣,他成了美國公民,並且是一位現役軍人在海外出生的孩子,名叫傑克·李奇。

他母親沒有意見。他父親天生喜歡過著苦行生活,而他母親就愛他這點——她是法國人,在她眼中,他這種個性有點像歐洲人,因此跟他相處起來格外自在。她發現在戰後時期,歐洲與美洲有了很大的鴻溝:美洲人富裕、毫無節制,與資源枯竭、普遍貧困的歐洲人互成對比。但她的丈夫,這位來自新罕布夏州的北方人,卻完全不在意財富與享樂,他只喜歡簡單樸素的東西,而她也絕對樂意順從,就連為孩子取名也是。

他為第一個孩子命名為「喬」。不是喬瑟夫,就只有喬一個字,而且也沒有中間名。當然,她很愛這男孩,可是他的名字太難念了,因為她有口音。對她來說,這個名字很短,顯得有點唐突,所以在她口中念出來就像「裘」。傑克這個名字好念多了,她的口音念起來像賈克,這正好是很普遍的法文名字,在英文里就是「詹姆斯」的意思。私底下,她一直認為第二個孩子就叫詹姆斯。

矛盾的是,每個人稱呼他的時候,都不叫他的名字。沒人知道為什麼,喬就是喬,卻把傑克稱為李奇。她一直這樣叫,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會在某個基地宿舍的窗戶探出頭,喊著:「裘!吃午餐了!帶李奇一起回來!」接著她兩個親愛的小男孩就會跑進屋裡吃東西。

同樣的事也在學校發生,這是李奇自己最早的記憶。他是個誠懇、認真的男孩,所以常納悶為什麼自己的名字是倒著念。大家都直接叫他哥哥的名字,對他卻不是這樣。有次學校辦了壘球比賽,一個拿著球棒的小孩負責分組,他轉身面對兩兄弟,大聲對其他人說:「我要選喬和李奇。」其他小孩也都這麼叫他,老師也是。就連在幼稚圜,大家也都叫他李奇。由於他是軍人的孩子,因此常常轉學,每次到一個新地方,甚至是不同的國家,新老師總會說:「過來這裡,李奇。」

不過他很快就習慣了,就算這一生只用李奇當作全名也沒關係。對每個人來說,他是李奇,以後也還是一樣。他第一個約會的對象,是個淺黑色皮膚、黑頭髮的女孩,當時她害羞地走到他旁邊,問他:「你叫什麼名字?」他就回答:「李奇。」他的歷任情人都這麼叫他,她們會在他的耳邊說:「嗯,李奇,我愛你。」裘蒂做過一模一樣的事。他出現在里昂後院,站在院子階梯上的時候,她也抬起頭對他說:「嗨,李奇。」經過漫長的十五年,她仍然清楚記得他叫什麼。

可是她在電話里卻不叫他李奇。他接了電話,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嗨,傑克。」這在他聽起來像是警報聲。接著,她問他:「你在哪裡?」語氣聽起來很緊繃,他突然驚慌了一下,差點聽不出她的意思。他的名字剛好派上用場——「嗨,傑克」,就是hijack(劫持)的意思,他愣了一秒才理解,她被劫持了。她遇到麻煩,而且是很大的麻煩,不過她是里昂的女兒,還是想出了辦法,在這通絕望的電話里暗示他。

Hijack,這是個警報,戰鬥即將開始。他眨了眨眼,壓抑恐懼,準備上場。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對她說謊。戰鬥時要了解的重點有時間、空間與敵人的武力,就像個四維圖表。第一步,是給敵人錯誤信息,讓他以為你的圖表是完全不同的圖形。你得假設所有通信設備都被滲透了,然後散布謊言,欺騙對方,接著你就佔了初步優勢。

他根本不在聖路易。為什麼他要去那裡?為什麼要那麼麻煩,親自坐飛機過去,而不直接打電話過去給他已經創建起關係的康瑞少校?他在格林威治大道的人行道上打手機過去,告訴康瑞他要的數據,結果康瑞三分鐘後就打來了,因為A字母區就在那位跑腿士兵附近。他站在人行道上聽著康瑞念出文件內容,周遭行人來來往往,十二分鐘後,他掛掉電話,已經得到需要的所有消息。接著,他開著林肯轎車在第七大道往南疾駛,把車丟在離雙子星大樓一條街的停車場。他快步穿過大樓外的廣場,在接到裘蒂的電話時,人已經進了南棟大廳了。他那時正在跟保全人員談話,裘蒂還以為是康瑞的聲音。聽完電話,他的臉色蒼白而慌張,但還是馬上搭快速電梯到八十九樓。他走出電梯門,深呼吸幾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保持冷靜,開始計畫。他猜想八十九樓的格局應該與八十八樓一樣。這裡很安靜,空無一人,電梯外是狹窄的走廊,照明來自天花板上的燈泡。每間獨立辦公室外都有大門,門上有方形的鐵絲網玻璃,設在比一般人的眼睛低一些的高度。每間辦公室的大門上都有塊金屬名牌,刻著公司或所有人的名字,旁邊有個門鈴。

他找到逃生梯,往下跑了一樓,樓梯間完全沒有什麼巧妙的裝飾,只有布滿灰塵的混凝土牆面與牆面上的金屬扶手。每道防火門後都有個滅火器,滅火器上方有個鮮紅色柜子,玻璃裡頭掛著一支漆成紅色的斧頭,在柜子旁邊的牆上,有個大大的紅字,標示所在樓層。

他進了八十八樓的走廊,這裡跟樓上同樣安靜、同樣狹窄,另外照明、格局、辦公室大門也全都一樣。他一開始跑錯了方向,所以最後才找到CCT。橡木大門旁掛了塊黃銅牌,下面有黃銅製的門鈴按鈕。他輕輕拉門,門關得很緊,於是他彎腰透過鐵絲網玻璃向里看。他看見一個接待區,燈光很亮,裡面的裝飾品材質不是黃銅就是橡木。他的右邊有個櫃枱,正前方則有另一道門,那道門關著,接待區里沒有人。他盯著裡面那道關著的門,心中湧起一股不安。

她在裡面,就在那間辦公室里,他感覺得到。她一個人在裡面被挾持,正需要他幫忙。他應該跟她一起來的。他又彎腰,額頭貼著冰冷的玻璃,看著裡面辦公室的門。這時候,他腦中突然想到里昂說的話,那又是里昂的另一條金科玉律:「別去想為什麼做錯了,只要後來做好就行。」

他往後退,左右看看走廊,走到離門最近的燈光下,伸手轉下燈泡。熾熱的燈泡非常燙手,他拆下來後,走回門邊,站在走廊上,離窗口大約一碼遠。接待區很明亮,而走廊現在變得很昏暗,所以他可以清楚看見裡面的情況,但裡面的人卻看不見外面,這是非常重要的差異。他站著靜靜地等。

裡面辦公室的門打開了,一個穿著深色西裝的壯漢走出來,輕輕把門關上。他就是被李奇在西嶼酒吧推下樓的那傢伙,也是在蓋里森對他們開槍、在車禍時抓著他們車門門把的同一個人。他走過接待區,消失在李奇的視線外。李奇往前一步,透過玻璃看著裡面的門,那扇門緊緊關著。於是,他輕輕敲了大門,壯漢走過來從窗口向外看。李奇站直身子,讓對方只能看到自己的褐色外套。

「送快遞的。」他輕聲說。

這裡是棟辦公大樓,接待區大門外的走廊又很昏暗,加上他穿著褐色外套,所以壯漢不疑有他,便直接開門。李奇繞過門打開的軌道,迅速伸手抓住那傢伙的喉嚨,讓他沒辦法出聲,接著手指施力,讓他不致跌到地上。李奇就這樣抓著他一路經過走廊,穿過防火門到樓梯間,狠狠讓他撞在牆上。那傢伙從牆上彈回來,摔在混凝土地面,喉嚨猛咳了一聲。

「給你個選擇,」李奇低聲說。「要幫我還是要死?」

在這種情況下,當然只有選擇合作,可是壯漢卻沒這麼做。他掙扎著想站起來,似乎決定拚命。李奇在他頭上敲了一記,給他個教訓,然後往後退,再問一遍。

「跟我合作,」他說。「不然我就殺了你。」

壯漢搖搖頭,試著回神,突然沖向李奇。李奇聽里昂說過:「問一次就夠了,如果有必要就問第二次,但絕對別問第三次。」於是一腳踢在那傢伙胸口,再把他轉到背面,雙手越過他的肩膀,一手放在下巴上,使力一扭,就把脖子扭斷了。

解決一個,不過他還是不知道辦公室里的情況,而在戰場上,情報決定一切。他直覺認為這是個小組織的行動,但究竟是兩個人、三個人,還是五個人?在不清楚情勢的狀況下面對敵人,這些數字可是有很大的差異。他在樓梯間站了一下,看見紅色柜子里的斧頭。僅次於情報的第二重要因素,就是有效轉移敵人注意力,讓他們焦慮不安,讓他們暫停行動。

他盡量不發出太大的聲音,確認走廊沒人後,便拖著屍體回去,小心地打開大門,把屍體放在大廳中央的地面上,接著關上大門,躲到接待區的櫃枱後方。櫃枱與胸齊高,長度超過十英尺,他躺在地上,從口袋拿出裝了滅音器的史泰爾手槍,靜靜等待。

等待的時間感覺特別漫長。他躺在地毯上,感覺到地毯下的混凝土地面,還有大樓微弱的震動。他隱約聽得見電梯移動與停止時的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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