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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奇慢慢把車開回南百老匯,回到裘蒂公寓大樓的地下停車場,停在她的車位後便鎖上門。他沒有直接上樓進公寓,而是走上斜坡,在陽光下往北走到咖啡館。他向櫃枱點了杯咖啡,坐在他跟裘蒂剛從布萊頓回來那個晚上,她坐的位子。那時候他先回去檢查公寓,回來後就看到她坐在這裡,看著洛特偽造的照片。他坐在同一張椅子上,把濃縮咖啡表面的泡沫吹開,聞了聞香味,喝下第一口。

該向老夫婦說什麼?最好就是走進屋子,什麼也不告訴他們,只要說荷比的紀錄一片空白,讓情況繼續模糊下去。這是最仁慈的方式了。只要進屋,握住他們的手,戳破洛特的謊言,把錢還給他們,告訴他們經過漫長的搜索後,徒勞無功,什麼也沒發現,然後再說服他們接受他已經死了的事實,而且沒人知道他死亡的時間、地點跟方式。接著,說完這些話後,轉身就走,讓他們自己接受現實,好好度過剩下的日子,就像其他幾千萬個孩子在戰場上陣亡的父母一樣。

他喝著咖啡,左手放在桌面上用力緊握著。他要對他們說謊,但這是出於仁慈。李奇沒什麼發揮仁慈心的經驗,這種美德總是跟他搭不上邊。他從來沒有真正在意過什麼事,也從來沒接過告知家屬壞消息的任務。他在服役時就有人做過這種差事:波灣戰爭後,軍方成立了一個單位,由一位資深軍官搭配一位憲兵,拜訪陣亡士兵的家屬;他們獨自走過長長的車道,也爬過好幾層公寓的樓梯,不過家屬只要看到穿著制服的人走來,大概就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他心想,擁有一顆仁慈的心,對做這種差事的人應該很重要,可是他的職務就不是這樣,他的職務很簡單明確,不是發生了,就是還沒發生,不是好就是壞,不是合法就是違法。離開軍隊才兩年,仁慈突然變成他生命中的一個要素,而且還會讓他說謊。

他會找到維特·荷比。他放鬆了緊握的手,從襯衫外面摸著燒傷的疤痕,心想他有筆帳還沒算。他傾斜杯子喝完咖啡,然後丟到垃圾桶,往外走到人行道上,原本日正當中的陽光,些許從西南方偏下來,照著整條百老匯街。他面向太陽,感覺陽光照在臉上,接著往裘蒂公寓的地下停車場的方向走。他覺得很累,因為他只在飛機上睡了四小時,而且在那之前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沒睡了。他記得自己靠在頭等艙的大座椅上睡著,那時候他正想著荷比,就跟現在心裡想的一樣:維特·荷比找人殺了柯斯特洛,好讓自己保持隱匿。他突然想到克莉絲朵,在西嶼的那個脫衣舞娘。他不該再想著她,可是他想到自己在陰暗的酒吧對她說話。她只穿著一件T恤,裡面什麼也沒穿。接著他又想到裘蒂對他說話;她對他說的話,跟他對克莉絲朵說的話一樣——他說,他在北方一定發現了什麼,造成某個人的麻煩;裘蒂則說,他一定走了某種捷徑,結果踩錯了路引起某人注意。

他突然停下腳步,心臟猛烈跳動著。里昂。柯斯特洛。里昂跟柯斯特洛,他們曾見面談過話。柯斯特洛在里昂過世前去了蓋里森,里昂告訴他怎麼解決難題,一定還跟他說過:「去找個叫傑克·李奇的人,因為我要他查個叫維特·荷比的傢伙。」沉穩而認真有效率的柯斯特洛,一定把里昂的話聽進去了,所以他回到城裡,大致確定了這件事牽涉的範圍。經過深思熟慮後,他決定先走捷徑——柯斯特洛在找傑克·李奇之前,先去找了那個叫荷比的人。

他跑回裘蒂的地下停車場。南百老匯到格林威治大道距離二又四分之三英里,他疾駛穿過往中城西側的計程車陣,只花十一分鐘就到了。他把車子丟在大樓前,跑上大廳外的階梯,看了看四周,然後隨便按下三個對講機按鈕。

「送快遞的。」他說。

大門唧唧響了一聲後打開,他直接跑到五樓辦公室。柯斯特洛的桃花心木大門關著,就跟他四天前離開時一樣。他看了一下走廊有沒有人,接著轉動門把。門打開了,後面的門閂並沒帶上。接待區很安靜,像個無人的城市,空氣也似乎停滯不動,感覺有些混濁。秘書的香水味已淡去,幾乎聞不到了,但她的電腦還是開著的,屏幕保護程序還在動,等著她回到位子上。

他走到秘書桌前,直接用手握住滑鼠,屏幕保護程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資料庫窗口,顯示史賓·古曼·瑞克與泰伯聯合事務所的數據,這是他上次查的紀錄,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雅各太太是誰。他關掉這項查找,回到主要清單,心裡沒什麼太大的期待。他查了「雅各」,結果沒數據,接著他又查了「荷比」,還是沒有。

他把捲軸往上拉到頂,再往下,不過在主要清單里找不到東西,裡面根本沒有真名,只有公司名稱的縮寫。他站起來,跑到柯斯特洛的辦公室里。辦公桌上沒有文檔,於是他走到桌子後面,看見桌下有個金屬垃圾桶,裡頭有幾張縐縐的紙。他蹲下來,把垃圾桶的東西全倒到地上,有拆過的信封、廢棄的表格、一張油膩的三明治包裝紙,還有幾張從活頁簿撕下的橫紋筆記紙。他拿起筆記紙,在地上攤平,上面都是柯斯特洛草草記下的工作筆記,幫助自己組織工作計畫,沒什麼李奇想要的內容。這些工作筆記的內容都很相近,可見柯斯特洛會定期清理垃圾桶,筆記上的內容頂多只記到他死在西嶼的前幾天。如果是荷比的數據,他會在開始調查並與里昂談過話後就記下來,那應該是十二、十三天前的事。

李奇把桌子抽屜一個接一個打開,在左邊最上層找到了活頁簿。這是本從超級市場買的筆記,已經用了一段時間,左邊是支粗厚的活頁夾,右邊的筆記紙已經用了一半。他坐在柯斯特洛凹陷的皮椅上,翻開簿子,在第十頁就看到里昂·蓋伯這個名字,旁邊還有一堆用鉛筆做的註記,接著是雅各太太、SGR&T這幾個字。他看到了「維特·荷比」,這個名字下方畫了兩條線,從筆觸看來,柯斯特洛當時應該正陷入沉思,還用鉛筆在名字上輕輕畫圈好幾次。在名字下方,柯斯特洛寫了「CCT?」這幾個字,然後從「CCT??」旁邊畫了一條線連到下一頁寫的「上午九點」。「上午九點」也被圈起來,而且畫了更多次。李奇看著筆記,推測柯斯特洛預約跟荷比在一個叫CCT的地方見面,時間是上午九點,他心想應該就是柯斯特洛被殺的那天。

他突然站起身,繞過桌子衝到秘書的電腦前,上面顯示著剛剛的資料庫,屏幕保護程序還沒啟動。他把捲軸拉到上方,檢查C字母開頭的名稱,找到了CCT,就在CCR&W與CDAG&Y兩筆文件中間。他移動滑鼠,點擊進去,數據顯示了CCT的全名是開曼信託公司,地址在世貿中心裡,有電話和傳真號碼,另外還有一些從律師事務所查到的紀錄。公司的所有人是維特·荷比先生。李奇盯著電腦屏幕,電話忽然響了。

他把目光移到桌上的電話,那支電話並沒有響,鈴聲是來自他的口袋。他手忙腳亂地從口袋摸出電話,按下通話鍵。

「喂?」他說。

「有消息了。」納許·紐曼說。

「什麼消息?」

「什麼消息?你還以為會是什麼消息?」

「我不知道,」李奇說。「說吧。」

紐曼全告訴他了,接著便是一陣沉默,只有電話里的嘶嘶聲與電腦風扇的運轉聲。李奇把壓在耳朵上的手機移開,看著屏幕,再看手機,左、右、左、右,覺得一陣暈眩。

「你還在嗎?」紐曼問,李奇的手機傳出一陣模糊的嘎嘎聲。李奇把手機拿到耳邊。

「你確定嗎?」他問。

「我很確定,」紐曼說。「百分之百確定,絕對是這樣,連十億分之一弄錯的機率都不可能。不會錯的。」

「你真的確定嗎?」李奇又問了一次。

「對,」紐曼說。「完完全全確定。」

李奇沒說話,只是看著眼前空蕩蕩的辦公室。陽光透過粗磨砂玻璃照進來,讓原本淡藍色的牆壁變成淡灰色。

「你聽起來不太高興。」紐曼說。

「我真不敢相信,」李奇說。「你再說一次。」

於是紐曼又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真不敢相信,」李奇說。「你真的完全肯定是這樣沒錯?」

紐曼再次保證沒錯。李奇茫然盯著桌面。

「你再說一遍,」他說。「再一次就好,納許。」

紐曼又重新說了一遍。

「絕對沒錯的,」紐曼說。「你也知道,我怎麼可能出錯?」

「可惡!」李奇說。「可惡!你知道這表示什麼嗎?你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你知不知道他做了什麼?我得走了,納許,我要馬上回聖路易。我要再看看那些文件。」

「你是該去一趟,」紐曼說。「我當然會先通知聖路易,告訴他們這是緊急事件。」

「謝了,納許。」李奇茫然地說道。他掛掉電話,把手機放回口袋,然後站起來,慢慢晃出柯斯特洛的辦公室,離開時,讓桃花心木大門兀自敞開著。

東尼進入浴室,手裡拿著一個金屬衣架,上面掛著一套塞維羅街的西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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