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即使坐的是頭等艙,他們還是覺得心情很糟。他們搭的是同一架班機,向東往紐約,頭等艙內已經重新清理,噴了芳香劑,飛機也全部檢查過,加好燃料,還換了新的機組人員。李奇跟裘蒂坐在和之前一樣的位子上,李奇還是靠窗,但心境完全不同。椅子仍是平常的二點五倍寬,還是同樣的奢華皮椅,可是他完全不覺得高興。

艙內燈光黯淡,因為現在已是晚上。他們在熾烈的熱帶陽光下起飛,而現在正航向黑暗。頭等艙內只聽得到引擎的細微嘶嘶聲,空服員也保持安靜盡量不打擾乘客。機艙內除了他們,只有另一位男乘客,坐在他們前兩排,在走道另一側。男人高高瘦瘦,穿著白色縐面短袖襯衫,他的右手前臂放在扶手上,手掌自然放鬆下垂,正在閉目養神。

「他有多高?」裘蒂小聲問。

李奇傾身看過去。「大概六英尺一英寸吧。」

「跟維特·荷比一樣,」她說。「你還記得文件里的數據嗎?」

李奇點頭,斜看著扶手上那隻蒼白的前臂。那個人很瘦,手腕的骨頭凸出一個圓形,在黑暗中非常顯眼,周圍有細瘦的肌肉,皮膚上長著雀斑與褪色的寒毛,他的橈骨也很明顯,一路連接到手肘。荷比在那次事件中失去了六英寸長的橈骨,李奇用目光推算一下,從那個人的手腕往上六英寸,大約是到手肘距離的一半。

「差不多一半,對不對?」裘蒂問。

「超過一半一點點,」李奇說。「殘肢的末端需要切除一部分,我想他們應該會把斷裂的地方銼平——如果他那時還活著的話。」

坐在前面的那位乘客睏倦地轉了個身,似乎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把手抽回去不讓他們看見。

「他還活著,」裘蒂說。「他就躲在紐約。」

李奇把身體傾向另一邊,額頭靠在冰冷的窗戶上。「不可能,我敢保證。」他說。

他望向窗外,但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夜晚一片漆黑的天空與下方七英里一片漆黑的海洋。

「你為什麼這麼煩惱?」,裘蒂打破沉默。

李奇轉過來,看著前方六英尺的空座位,說:「有很多因素。」

「比如說?」

他聳聳肩。「整件事就像個令人沮喪的巨大漩渦,類似事業危機吧。我的直覺告訴我某件事,但後來證明可能是錯的。」

裘蒂伸手輕輕放在他的前臂靠近手腕處。「犯錯又不是世界末日。」

他搖頭。「有時候不是,但有時候是,要看情況而定,對吧?如果有人問我誰會贏得世界大賽,我告訴他是紐約洋基隊,不管結果是不是,都沒關係對吧?因為我怎麼可能知道這種事?可是,假設我是個應該知道這種事的體育專欄作家呢?或是職業賭徒?如果說棒球就是我的生命支柱呢?要是我搞砸,對我來說這就是世界末日了。」

「你的意思是?」

「我指的是,直覺判斷就像我的生命支柱,我應該要精準洞察情況。以前我很行的,我的直覺從不出錯。」

「可是你又沒有這件事的背景知識。」

「胡說,裘蒂。我已經知道太多背景了,比我以前辦其他案子知道的還多。我見過他父母,讀過他的信,問過他的老友,看了他的文件,我還跟他以前的戰友談過話,每件事都告訴我,他絕對不可能做出這種事。可是我完全錯了,這讓我很難受,而且,我現在還能做些什麼?」

「怎麼說?」

「我得告訴老荷比夫婦,」他說。「事實會讓他們傷心欲絕。妳應該見見他們的,他們多麼鍾愛自己的孩子、多麼尊敬軍隊,而且相當愛國。但現在,我得走進他們的房子,告訴他們這孩子不但是殺人犯、逃兵,還是個殘忍的兒子,狠心讓自己的父母擔心焦慮整整三十年。我一進那棟房子,就會讓他們傷心欲絕,裘蒂。我甚至應該先叫輛救護車去待命。」

他沉默下來,又轉頭面向窗外。

「然後呢?」裘蒂問。

李奇轉過來面向她。「然後是我的未來。我以後能做什麼?我有間房子要照顧,得找個工作才行,不過能找什麼工作?我已經不能再當調查員了,因為我只會突然把事情搞砸。時機真是剛好,對吧?當我的專業能力爛成一團,也正好是我需要找工作的時候。我應該回西嶼去,一輩子在那裡挖游泳池。」

「你對自己太嚴苛了。你所謂的直覺只是種感覺,剛好出錯而已。」

「直覺應該是對的,」李奇說。「我的直覺以前都對。我馬上可以說出十幾件我靠直覺辦成的事,而且我的直覺也救過我好幾次。」

裘蒂點點頭,沒說話。

「而且,從統計上來看,我也不該出錯,」他說。「妳知道越戰後有多少人真正被官方列入行蹤不明嗎?大概只有五個吧。雖然有兩千兩百人列名失蹤,可是他們都死了,這我們很清楚,納許最後也會一一找出來。可是有五個人是無法歸類的,其中有三人變節了,定居在當地村莊。剩下兩個人,在泰國失去消息,其中一個住在曼谷某座橋下的臨時小屋裡。一百萬人中只有五個行蹤不明,維特·荷比就是其中一個,而我對他的直覺錯了。」

「可是你也不算徹底錯誤,」裘蒂說。「你看的是以前的維特·荷比,是參戰前跟直升機失事前的那個人。戰爭會讓人改變,唯一目睹這種改變的是狄威特,而他選擇了不面對。」

他又搖頭。「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可是我不覺得他會變這麼多。」

「也許那場失事改變了他,」她說。「你想想看,李奇。那時候他才多大,二十一、二歲吧?七個人死了,他可能覺得自己要負起責任,因為他是那架直升機的駕駛,對吧?另外,他在意外中不但毀容,失去一隻手,可能身上還被燒傷,這對一個年輕人來說是很嚴重的創傷,不是嗎?到了戰地醫院,他可能因為藥物治療而覺得茫茫然,害怕回到軍中。」

「他們不會再派他回戰場上的。」李奇說。

裘蒂點頭。「對,可是說不定他沒辦法好好思考,嗎啡會讓人麻醉,是吧?也許他真以為他們會派他回去,也許他以為他們會處罰他,因為他失去一架直升機;我們也無從得知他當時的心理狀況。於是他試圖離開,又拿東西敲護理員的頭,過了一段時間後,他清醒了,發現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心中充滿罪惡感。這就是我對整件事的直覺。他一直躲藏,是因為他有個內疚的秘密。他本來應該回去的,因為壓根就沒人會指控他,情況明顯對他有利。可是他躲起來了,而且躲得愈久,事情就變得愈糟,像滾雪球一樣。」

「但我還是錯了,」他說。「妳剛剛描述的是個不理性的人,容易受到驚嚇、不切實際,而且還有點歇斯底里。而我卻覺得他是個埋頭苦幹的人,不但頭腦清楚,而且很理性,身心非常健全。看來我的判斷不準了。」

他們坐在巨大的飛機里,只聽得到細微的嘶嘶聲,飛機以每小時六百英里的速度在稀薄的大氣中移動,感覺卻像懸浮靜止在空中,有如一個大型的繭,掛在海拔七英里的夜空中,哪兒也不去。

「那你要做什麼?」裘蒂問。

「什麼?」

「我是指以後?」

李奇聳聲肩。「我不知道。」

「荷比夫婦怎麼辦?」

「我不知道。」他又說了一次。

「你可以試著找到他,」裘蒂說。「告訴他沒人會對他不利,跟他講道理。也許你還能讓他與父母見面。」

「我怎麼找得到他?我覺得我現在連自己的鼻子都找不到。雖然妳一直很想讓我覺得好一點,可是妳忽略了一件事。」

「什麼事?」

「他『不想』被找到。正如妳說的,他想繼續躲藏。就算他一開始是無意的,他現在可是會不擇手段達成目的。他找人殺了柯斯特洛,裘蒂,他還派人追擊我們,好讓自己保持隱匿。」

此時,空服員熄了燈,艙內一片黑暗,李奇也不說話了,只是往後一躺,試著睡覺,心裡不斷想著剛剛說的最後一句話:維特·荷比找人殺了柯斯特洛,好讓自己保持隱匿。

在第五大道的三十樓公寓,荷比正好在六點之前醒來;他的睡眠時間是根據那場夢的糟糕程度而定,今天睡到六點,算是正常的了。三十年,差不多是一千一百天,也就有一千一百個夜晚,而每個夜晚,他都夢到直升機失事的那場火。座艙從機體尾部裂開,而樹梢又讓座艙整個向後倒,機身斷掉後,油槽也跟著裂開,燃料猛噴出來。他每晚都夢見燃料朝著自己而來,而且是用十分駭人的慢動作;這些液體像是巨大、歪曲的球狀雨滴,在陰暗的叢林中閃爍著微光,不斷扭轉、改變型態,彷彿緩慢飄浮在空中的某種生物。光線照到這些液體上,讓它們看起來有種異常的美,仔細看的話還能看到表面有彩虹。液體在直升機葉片擊中他之前,先噴到他身上。每晚夢到這個情景時,他總是用同樣的方式猛烈轉頭,但每晚這些液體還是噴到他,飛濺在他臉上。他覺得很納悶,這些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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