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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奇第一次覺得,搭飛機原來可以這麼舒適。他從出生就開始搭飛機了,一開始是軍人的孩子,後來自己也成了軍人,總共飛了好幾百萬英里。但每次搭的不是噪音刺耳、設備儉樸的軍方運輸機,就是座椅堅硬、位置比他肩膀還窄的民航機經濟艙。搭頭等艙旅行對他而言,是個全新的奢華體驗。

頭等艙非常引人注目,對那些坐一般艙位的乘客,就像刻意設計來羞辱他們似的:他們在引擎旁的登機走道排隊時,就會看到這個豪華奢侈的空間而羨慕不已,但接下來卻得在狹窄的走道跟其他人擠來擠去,才能到自己那張簡陋又難坐的位子上。頭等艙很涼爽,裝飾都是柔和的色調,四個座位一排,總共有十排。李奇算了一下,一張座位大概是普通機位的二點五倍寬,但坐起來的感覺不只這樣,簡直可用巨大來形容。這裡的座位就像沙發,即使左右動來動去,臀部也不會碰到扶手。腳部的空間更是驚人,他整個人往下躺,把腳完全伸直,還碰不到前面的位子。另外,只要按下座位上的按鈕,就可以把椅背調降到幾乎呈水平,而且不會影響到後面的人。他按鈕把椅背調上調下好幾次,像個小孩在玩玩具一樣,最後才調整到適中的高度,拿起航空公司提供的全新雜誌來看,不像一般艙位的乘客,只能看舊的,而且書頁還縐縐黏黏。

裘蒂幾乎要陷進座位里了,她脫掉鞋子,盤腿而坐,膝上放了本跟他一樣的雜誌,扶手上擺著一杯冰的香檳。頭等艙很安靜,因為他們離引擎很遠,幾乎聽不到噪音,只有頭頂上冷氣出風口的嘶嘶聲。艙內也非常平穩——李奇看著裘蒂杯子內金黃色的香檳酒,液體表面完全沒有震動。

「我會習慣這裡的。」他說。

她抬起頭對他笑笑,說:「光靠你的薪水可能沒辦法哦。」

他點點頭,又開始計算了:挖游泳池一天的薪水,可以搭頭等艙飛五十英里,飛機用最省油的速度行駛,大概只要五分鐘。也就是說,他得整整工作十小時,才能換五分鐘的頭等艙座位,而這樣花錢的速度,是他以前的一百二十倍。

「等這些事結束以後,」裘蒂問。「你想做什麼?」

「不知道。」他說。

從她說里昂要給他一棟房子開始,他就一直想著這問題。在他的想像中,那棟房子有時看起來很友善,有時卻又充滿威脅,像是張特殊的圖片,在燈光下用不同角度看就會有不同的面貌。有時候,房子坐落在陽光中,看起來很舒適,樓層不高,庭院向外延展,四周圍著樹林,感覺就像個家。但其他時候,這棟房子就像顆巨大的石磨,他得一直不停地跑,才能勉強與起跑線平行。他認識很多擁有房子的人,也跟他們談過,倒不是因為他有興趣——他也會用同樣的方式與養蛇當寵物的人談話。他有個結論,就是房子會讓人陷進某種固定的生活模式。即使有人送你一棟房子,像里昂一樣,你還得面對更多不同的問題。你得繳稅,還要繳保險金,萬一房子被燒掉或者被強風吹垮才能理賠。另外,你得付出不少保養維修的費用。他認識的那些人,總在處理房子的事,譬如冬季開始時更換暖氣系統,因為去年裝的已經壞了;地下室可能時常漏水,所以要花一大堆時間和精力把東西搬出來。屋頂也是個麻煩,他很清楚,因為其他人告訴過他。他很訝異屋頂竟然有使用年限,所以木板要拆下來換上新的,牆壁飾板和窗戶也是。他認識很多人會幫自己的房子換新窗戶,而且在更換前還考慮很久,才決定要用哪種樣式。

「你要找個工作嗎?」裘蒂問。

他透過橢圓形的窗戶望著飛機下方七英里的南加州景色。房子的稅金、保險費、保養維修費加起來,每年至少要花他一萬塊。此外,由於房子地處偏僻,所以他得留著洛特的車,雖然車子跟房子一樣,也是免費得到的,但也需要一筆費用:保險、換機油、定期保養、牌照稅,再加上油錢,也許一年三千塊吧。食物、衣服和日用品要花的錢是最多的,而且要是他有了房子,他就會想要別的,像是立體音響和薇諾娜·賈德的唱片,還有一大堆其他東西。他想到老荷比太太用手寫的記帳單,計算了一年需要多少錢,而他要花的錢一定不會比她少。全部加起來,大概是一年三萬塊,也就是說他應該要賺到五萬塊,因為還要考慮所得稅與他出去工作賺錢的通勤費,儘管他根本不知道要到哪裡工作。

「我不知道。」他又說了一遍。

「有很多事你都能做。」

「譬如?」

「你有才能,譬如你是個很厲害的調查員。爸爸總是說你是他見過最棒的。」

「那是以前在軍中的事,」他說。「早就結束了。」

「才華是跟著你的,李奇,一定會有地方需要最棒的人才。」

她突然抬起頭,像是想到了什麼好點子。「你可以接管柯斯特洛的事業,補他的空缺,我們公司以前都是雇他。」

「聽起來不錯,我先把他害死,然後再接管他的工作。」

「那不是你的錯,」她說。「你應該考慮看看。」

於是,他邊低頭看著窗外的加州景色,邊考慮裘蒂的建議。他想到柯斯特洛辦公室那張磨損很嚴重的皮椅,還有他雖然變老但還算靈活的身體;他又想到自己坐在那間裝飾色調柔和、牆上有毛玻璃的辦公室,未來一輩子都得在那裡接著電話。如果要經營那間格林威治大道上的辦公室,他就得花錢請個秘書,給她一台新電腦跟新電話,還要幫她付保險費,提供她給薪假期。全部費用加起來,比蓋里那棟房子的花費還多,兩邊加起來,等於他工作整整十個月的薪水。

「我不知道,」他又說了一次。「我不確定。」

「你一定要想想看。」

「也許會吧,」他說。「但不一定是現在。」

她發出會心一笑,接著兩個人都沒再說話。頭等艙內只有嘶嘶聲,此時一位空服員推著飲料車過來,裘蒂再點了一杯香檳,李奇則拿了一罐啤酒。他隨意翻翻雜誌,裡頭都是些沒什麼特別的文章,還有一些廣告,提供理財服務,或者介紹某種裝電池的黑色小設備。雜誌里有個專欄,用彩色小圖片介紹各種客機,他找到現在正在搭的這架的型號,看了一下載客量與引擎動力。接著他往後翻,看到一個填字遊戲,非常困難的樣子,裘蒂手上的雜誌早就翻到這一頁了。

「你看直十一的提示。」她說。

李奇往下看,讀了出來:「它們可以產生很重的負擔,十六個字母。」

「答案是Responsibilities(責任)。」她說。

瑪莉蓮與契斯特在辦公桌前的左側沙發上依偎著,因為荷比與兩個警員在浴室裡面。穿著深色西裝的壯漢坐在他們前面的沙發上,霰彈槍放在膝上,東尼四肢攤開坐在他旁邊,兩腳蹺在咖啡桌上。契斯特表情獃滯,兩眼無神。瑪莉蓮又餓又渴,覺得很害怕,不斷張望四周。浴室里完全沒有聲音。

「他在裡面對他們做什麼?」她小聲問。

東尼聳聳肩。「可能在和他們說話吧。」

「說什麼?」

「這個嘛,問問他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看要用哪種酷刑,妳知道吧。他很喜歡這樣。」

「天哪,為什麼?」

東尼笑了。「他覺得這樣比較民主,讓他們決定自己的命運。」

瑪莉蓮顫抖著。「我的天哪,他不能放他們走嗎?他們只是以為雪瑞兒遭到家暴而已啊,他們根本不認識他。」

「喔,他們很快就會認識他了,」東尼說。「他會讓他們自己選個數字,但他們不知道要選大一點或小一點的,因為他們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他們還以為選對數字以後,會讓他高興點。」

「他不能放過他們嗎?等過一會兒後?」

東尼搖頭說:「不可能,他現在很緊繃,做這種事會讓他放鬆,就像是治療。」

瑪莉蓮沉默了很久,但她還是問了。

「選數字是什麼意思?」她小聲問。

「看他們要受幾小時的折磨至死。」東尼說。「選擇數字大的人發現以後,都後悔得要命。」

「你們簡直是禽獸。」

「可是他不會讓妳選數字的,他對妳另有計畫。」

浴室里還是安靜無聲。

「他瘋了。」瑪莉蓮說。

東尼聳聳肩。「也許有一點吧,不過我喜歡他。他承受過很多痛苦,我想這就是他如此熱中此道的原因吧。」

瑪莉蓮驚恐地看著他。這時,外面那道橡木大門的蜂鳴器響了,聲音顯得格外大聲。東尼與拿著霰彈槍的壯漢轉過去看著那個方向。

「去看看。」東尼說。

他手伸進口袋拿出手槍,對著契斯特跟瑪莉蓮,拿著霰彈槍的傢伙則站起來,繞過桌子走向門口,他關上門後,辦公室又安靜了下來。東尼也站了起來,走到浴室門前,用槍托敲門,然後打開一點門縫,探頭進去。

「有訪客了。」他小聲說。

瑪莉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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