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從聖路易搭飛機到達拉斯的沃爾斯堡機場,航程有五百六十八英里,飛行時間九十分鐘——前三十分鐘爬升,中間三十分鐘快速而平穩地飛行,最後三十分鐘則慢慢下降。李奇和裘蒂一起搭商務艙,這次是坐在左側,而且同艙的旅客跟他們在紐約搭的那班商務艙很不一樣。機艙里大多是德州的生意人,穿著藍色或灰色等各種樣式的鯊魚皮西裝,腳上穿鱷魚皮靴,頭頂戴著大帽子。跟東岸的人比起來,他們體型較大,臉色紅潤,說話很大聲,而且也比較會騷擾女空服員。裘蒂穿著一件鐵鏽色連身裙,像是奧黛莉·赫本會穿的那種,而那些德州人正不時避開李奇的眼神偷看著她。李奇坐在靠走道的位子,穿著縐了的卡其服裝,腳上是雙有十年歷史的英國鞋。那些人正在想他跟裘蒂的關係,他們走來走去,眼睛盯著他黝黑的皮膚,還有他的一雙大手,然後再看看裘蒂——他們剛開始認為他是個流氓,只是走運剛好坐到那個位置,後來覺得不太對,又開始揣測別的可能。李奇不理他們,自顧自喝著機上最好的咖啡,開始思考怎麼進入沃爾斯堡,了解一下狄威特這個人。

一個憲兵想了解一個肩上掛兩顆星的將軍,那就像丟銅板一樣。如果正面朝上,你會碰到一個懂得利用關係的人,也許他沒辦法進到某些單位,但可以請裡頭的憲兵幫他弄到東西。不過要是反面朝上,你可能會遇到某笨手笨腳的傢伙,根本進不去那些單位,只是到處碰壁,你從他那裡什麼數據也弄不到,而且事情還會變得更麻煩。人頭或字,本來是一半的機率,但這枚硬幣是彎的:因為不管如何,沒有任何單位會看得起自己的執法人員,所以丟到反面的機率大了些。更糟的是,他是個以前當過憲兵的平民。他都還沒站上本壘板,就先被投了兩好球。

飛機滑行到登機門,德州商人全都等著,讓裘蒂先下走道,這要不是德州的禮儀,就是他們只想從後面看她的腳和臀部。

不過李奇也沒批評他們,因為他自己也想這麼做。他拿著裘蒂的包包,跟著她下機進了航廈,然後故意走到她身邊,搭著她的肩,突然覺得有十幾雙眼睛從後面鑽著他的背。

「宣示主權嗎?」她問。

「妳注意到他們了?」他問。

她伸出手臂,繞過他的腰,把他拉近自己一起走。

「很難不注意到吧。」

「妳得拿根棍子才能把他們趕走。」

「是衣服的原因。我應該穿褲子的,不過我以為本地人都這麼穿。」

「妳可以穿前蘇聯戰車駕駛的制服,整套灰綠色,裡頭還墊了棉花,不過就算這樣,他們還是會看著妳流口水。」

她咯咯地笑。「我知道你說的駕駛,爸爸給我看過照片。體重兩百磅,留著長長的鬍髭,叼根煙斗,身上有刺青——而且是個女人。」

航廈里的空調很涼,但當他們一走出去等計程車,氣溫馬上升高了四十度。德州的六月,早上十點才剛過,氣溫就超過華氏一百度,感覺相當濕熱。

「噢!」她說。「說不定我這樣穿沒錯。」

兩人在高架道路的陰影下等車,暫時遮住了明亮而刺眼的陽光,不過混凝土都被曬熱了,而且閃爍著光芒。裘蒂低頭在包包里找出一副墨鏡,戴上以後,看起來簡直就是金髮版的奧黛莉·赫本。他們攔到一輛計程車,車型是新的雪佛蘭Caprice,司機把空調開到最強,車內的後照鏡上掛了些宗教飾品。駕駛一路上都沒說話,整整四十分鐘,大部分時間都曬著太陽在公路上行駛,下了公路後,附近車潮漸漸減少。

沃爾斯堡四周幾乎可說是鳥不生蛋,這是個大型常駐機構,有低樓層的精緻建築,還有永遠整齊乾淨一塵不染的景觀——只有陸軍能做到這樣。整個區域都圍著高高的柵欄,長度綿延好幾英里,而且每根柵欄都排得很嚴整,高度也相等,底部完全沒有雜草。內部道路的路緣石都漆成白色,灰色的混凝土路面則在建築四周蜿蜒交錯。房子的窗戶反射著陽光。計程車繞了個弧度,他們接著看見一個有如體育場大的空間,幾台直升機整齊停放成一排,空隙間站著好幾組飛行練習生。

大門擋住了通往裡面的路,旁邊有很高的白色旗杆,上頭插的旗子似乎也因為氣溫太熱而顯得無精打采。大門旁有間方形的警衛室,橫連著一道紅白相間的柵欄,控制人員進出。警衛室在腰部以上部分全是窗戶,李奇看見裡面的憲兵正盯著這輛計程車。他們是正規的陸軍憲兵。李奇笑了,這部分沒問題,因為他們對李奇會比對裡面的人更友善。

計程車把他們放在迴轉區就離開了,兩人在刺眼的陽光下走到警衛室屋檐的陰影中。一位憲兵中士推開窗戶看著他們,李奇感到房間里傳來一道冷冽的空氣。

「我們想見狄威特將軍,」他說。「行嗎,中士?」

對方從頭到腳端詳著李奇。「那要看你是誰了。」

李奇告訴他自己以前的身分,還有裘蒂父親的身分,一分鐘後,他和裘蒂都進了涼爽的警衛室。憲兵隊長拿起話筒,撥到指揮部。

「好了,我幫你們預約了,」他說。「將軍半小時後有空。」

李奇笑了,狄威特現在應該有空,之所以要等半小時,是因為他要查一下,確認他們的身分。

「將軍的人如何,中士?」他問。

「報告長官,我們給他的評價是SAS。」憲兵笑著說。

李奇也對他笑。警衛室的人對他出乎意料地好,他覺得這邊就像家裡一樣自在。SAS是憲兵之間通用的術語,意思是stupid asshole sometimes:有時像個混帳。從一般憲兵對將軍的評價看來,這樣算是相當仁慈了。這表示如果用對方法,他應該會幫他們;要是用錯,可能就要吃閉門羹了。李奇在等待時想了想這件事。

三十二分鐘後,一輛上頭有印刷字樣的綠色雪佛蘭Chevy開到警衛室旁停了下來,憲兵對他們點了點頭。車子的駕駛是個普通兵,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等他們上車,迴轉後,慢慢向裡面開去。李奇覺得外面的景色很熟悉,雖然他沒來過沃爾斯堡,可是他去過其他幾十個跟這裡差不多的地方:同樣的格局,同樣的人,同樣的接待方式,彷彿這些場所都是根據同一個計畫設置的。主大樓是棟雙層長形磚造建築,前方有個閱兵場——建築的樣式跟他出生的柏林基地一模一樣,不同的只有天氣。

車子停在大樓的階梯前,駕駛打到停車檔,靜靜透過擋風玻璃看著前方。李奇打開車門,跟裘蒂一起下車。

「謝謝你載我們一程,大兵。」他說。

年輕的駕駛只是讓引擎空轉,靜靜坐著看向前方。李奇與裘蒂走上階梯進了涼爽的大廳,裡頭站著一位憲兵士兵,腳上有白色綁腿,手拿一把擦亮的M-十六步槍橫跨胸前,眼神盯著裘蒂正在走動的雙腿。

「李奇與蓋伯,來見狄威特將軍。」李奇說。

憲兵把步槍舉直,表示他們可以進去。李奇對他點了點頭,然後直接走到樓梯間。這地方跟他去過的其他場所一樣,故意營造成介於奢華與實用間的風格,就像一間使用舊大樓的私立學校。這裡格外乾淨,各種用具都是最高級的,但裝飾卻像公共場所一樣冷酷。樓梯頂端進入走廊前的地方有張桌子,桌子後方坐著一個肥胖的憲兵中士,桌上文檔堆積如山。在他後方是扇橡木門,上面掛著塊金屬薄板,有狄威特的名字、軍階,還有一堆勳章——這塊板子真的很大。

「李奇與蓋伯,我們來見將軍。」李奇說。

中士點點頭,拿起話筒撥號,說:「長官,您有訪客。」

他聽完電話那頭的回覆,就站起來打開門,讓開一個空間給他們走進去,然後把門關上。辦公室內部像一座網球場一樣大,牆上有橡木飾板,地上還有塊很大的深色地毯。辦公桌很大,也是橡木製的,狄威特就坐在後方的椅子上。他的年紀大約五十到五十五歲之間,看起來乾乾瘦廋,留著發色灰白的小平頭。他的灰色眼珠半閉著看向他們,李奇把這個表情解讀為介於好奇與惱怒之間。

「坐下,」他說。「請吧。」

桌子附近有幾張皮椅,是給訪客坐的。辦公室牆上掛滿了紀念品,不過都是營隊與連隊的東西,還有戰時的戰利品、獎狀,以及年輕時在軍中拍的老照片。另外,牆上也掛了十幾張不同的直升機照片與剖面圖。除了這些外,辦公室里完全沒有狄威特的私人紀念物,就連桌上也沒擺全家福照片。

「你們要我幫什麼忙?」他問。

他說話聽起來就是標準的陸軍語氣。李奇心想他可能來自中西部,也許在芝加哥附近。

「我擔任過憲兵少校。」李奇說道。他要看看狄威特有什麼反應。

「我知道,我們查過了。」

很中立的回答,不帶任何情緒,沒有敵意,但也不是站在他們這邊。

「我父親是蓋伯將軍。」裘蒂說。

狄威特點點頭,沒說話。

「我們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