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契斯特·史東獨自待在八十八樓的浴室里,是東尼強迫他進去的。東尼並不是推著史東進去,他只是站著,靜靜指向那個地方,史東就小跑步通過地毯往那裡去,身上只穿著內衣、內褲,腳上則是深色襪子與那雙擦得發亮的鞋。接著,東尼放下指著浴室的手,叫他自己待在裡面,把門關起來。史東在裡面聽到辦公室隱約傳來聲音,幾分鐘後,兩人就離開了,因為他聽見辦公室門關上的聲音,還有電梯門關上的嘎嘎聲。接著,一切又回覆黑暗與平靜。

他坐在地上,背靠著灰色花崗岩瓷磚,靜靜看著前方。他知道浴室的門沒鎖,因為門關起來時並沒有什麼設備或鎖喀噠扣上的聲音。他覺得很冷——地板是堅硬的瓷磚,而陣陣涼意就透過他的薄棉內褲侵襲上來。他開始顫抖,而且覺得又餓又渴。

他仔細地聽,外頭完全沒有動靜,於是起身走到水槽邊,轉開水龍頭,水細細地流出,他又注意聽了一下,還是沒有動靜。他低下頭喝水,牙齒碰到了水龍頭,水嘗起來有氯的味道。他含了一口,讓水浸濕他乾燥的舌頭,然後才整口吞下,關上了水龍頭。

他等了一小時。整整一小時,他坐在地上,盯著那道沒鎖的門,聽著室內的沉默。剛剛被打的地方,現在還在痛,而且很痛,因為拳頭擦過他的肋骨——骨頭打在骨頭上,很結實的一拳,強烈震動著他。他覺得被打的地方突然隱約有陣噁心的感覺。於是他把注意力放在門上,試著緩和疼痛。大樓緩慢發出低沉的隆隆聲,好像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其他人,不過都在很遠的地方。電梯、空調、水管里流動的水,再加上窗戶透進的微風,相互堆棧抵觸,產生一種令人覺得舒適的颯颯聲,比一般人耳朵可聽見的聲音再小一點點。他覺得自己似乎可以聽到八十八樓下的電梯門打開又關上,還有從電梯井傳上來隱約低沉的砰砰聲。

他覺得很冷,不停打顫,肚子又餓又痛,而且還很害怕。他站起來,但又因為腹痛而彎了下去,他仔細聽,外面沒有動靜。他慢慢在瓷磚上滑著腳步,走到門邊,一隻手扶在門把上,注意地聽,外頭還是沒動靜。他打開門,整間辦公室既昏暗又安靜,沒有人在。他走過地毯,站在通往接待區的門後。這地方比浴室更靠近電梯,所以他可以較清楚地聽到電梯上上下下的聲音。他把耳朵靠到門上,外面沒有聲音,於是他打開了門。接待區也一樣昏暗,空無一人。橡木桌面反射著黯淡的光線,其他的黃銅傢具也露出微光。他聽到右手邊廚房裡冰箱馬達運轉的聲音,還聞到已經不新鮮的咖啡味。

通往大廳的門被鎖起來了,那道門又大又厚,可能是依都市法規定設置的防火門。門就在桌子正對面,他使力地搖動門把,但一動也不動。他面向門站了很久,從小鐵絲網窗往外看,三十英尺外,就是電梯按鈕,還有他的自由。接著他轉身走到櫃枱。

從前方看去,櫃枱與他胸部齊高,走到櫃枱裡面後,就是一般桌子的高度;在高出桌面的那塊區域里有很多小格子,放著辦公文具用品,還有排得很整齊的文件夾。在東尼椅子前的桌面上有個電話,看來是個很複雜的設備,左邊是話筒,右邊的下半部是按鈕,上半部則是個小的長方形液晶屏幕,上頭顯示著「關閉」兩個字。他把話筒拿起來,但沒有聲音,隨便按了幾個紐,也沒有反應。他用手指在每排按鈕上由左至右滑過,找到一個「啟動」的鈕,一按下去,屏幕馬上顯示「輸入密碼」。他隨便按了幾個號碼,屏幕又切換回「關閉」了。

桌面下方有幾個小櫥櫃,柜子的小門也是橡木製的,全都鎖起來了。他一個一個地搖,聽到裡面有金屬餐具碰撞的聲音。他走回荷比的辦公室,穿過傢具走到桌子旁。沙發上沒有東西,他的衣服已經不在了,桌面上也空無一物,抽屜全都鎖著。這是張堅固的桌子,看起來很昂貴,可惜桌面上有鉤子的刮痕。抽屜看起來鎖得很牢固,只穿著內、衣褲的史東滑稽地蹲下來,拉著把手,不過抽屜只動了一點點就停住了。他看到桌面下的垃圾桶,是黃銅製的,並不高。他斜拿著垃圾桶,看見他那個被東尼掏空的皮夾,皮夾旁邊則是瑪莉蓮的相片,正面朝下,背面印著一行行的KODAK字樣。他伸手進去拿起相片,翻回正面,瑪莉蓮正對著他笑。這是張普通的相片,只照了她肩膀以上的部分。她穿著那件絲質衣服——就是性感的那件,她自己訂做的,但她不知道他其實已經知道這件事了。服飾店打電話來,就是他接的,他叫對方晚點再打一次,讓她以為自己完全不知情。照片里的她,是第一次穿這件衣服。她害羞地笑著,眼神充滿挑逗,要他別把鏡頭移得太低,不要照到她的胸部。他兩手握著相片凝視著,然後又放回垃圾桶,因為他身上沒有口袋。

他急忙站起來,繞過桌子後的皮椅,走到窗戶旁,雙手把百葉窗的葉板推開,往外面看。他得想辦法做些什麼才行。不過他現在是在八十八樓,外面只能看到河跟紐澤西州,根本沒人看得見他。他的窗戶對面根本沒有東西,只有遠處的阿帕拉契山脈。他放開百葉窗板,在辦公室與接待區一遍又一遍不斷來回踱步。沒希望了。這裡是個監獄。他站在房間中央,顫抖著,已經無法思考。

他餓了。他不知道現在幾點,辦公室里沒有時鐘,而他的手錶也不在了。太陽已在西邊低沉,所以現在應該是傍晚左右,而他還沒吃午餐。他趴在辦公室地上仔細地聽,除了大樓發出的低沉嗡嗡聲和廚房的冰箱馬達聲,其他什麼也沒有。他走出辦公室,進了廚房,把手指放在電燈開關上停了一會兒,然後才敢開燈。日光燈閃爍了一下,然後點亮,照著整個室內,燈管的電路發出唧唧聲。廚房很小,有個意思意思擺在那裡的不綉鋼水槽,還有個與水槽等長的流理台。洗好的馬克杯口朝下擺著,旁邊有一檯布滿舊咖啡污漬的過濾器。在流理台下方有個小冰箱,裡頭有牛奶、半打啤酒,和一個開口折上的紙袋。他把紙袋拿出來,裡頭有報紙包著某樣東西,拿起來重重硬硬的。他站起來,在流理台上把報紙翻開,裡面是個塑膠袋。他從底部拿起袋子,一隻手就從裡頭掉到流理台上。那隻手的手指蒼白,彎曲著,其他部分有像海綿般已經發紫的肉、一些白色骨頭碎片,還有從手腕切斷處露出的幾條藍色血管,裡面已經沒血了。他突然覺得日光燈管不斷旋轉傾斜,接著就昏倒在地上。

李奇把披薩盒放在電梯地板上,把槍從背後抽出,拉開運動袋的拉鏈,把槍和子彈放在一起。接著他彎下腰拿起披薩,電梯也正好到了四樓,門慢慢滑開。他一走到窺視孔可以看見的範圍,公寓的門就打開了,裘蒂正站在門後等著他。她還穿著白天那件亞麻上衣,臀部的地方有些皺褶,因為她坐了一整天。她的一雙棕色長腿交叉著,一隻腳在另一隻的前面。

「我買了晚餐。」李奇說。

她沒什麼反應,反而看著他身上的運動袋。

「這是最後的機會,李奇。我們要找個人談談這些事。」

「不行。」他說。

他把袋子放在地上,裘蒂走到他背後,把門鎖上。

「好吧,」她說。「如果這真是政府做的,那麼或許你說得對,我們不該去報警。」

「對。」他說。

「所以我要跟你一起處理這件事。」

「吃東西吧。」他說。

他拿著披薩走到廚房。裘蒂已經把桌子整理好了,兩個人的位子,面對面坐著。桌面上有盤子、刀叉、紙巾,還有兩個玻璃杯,杯里裝著冰水。這種感覺就像他們倆一起住在公寓里。他把盒子放在流理台上,打開蓋子,說:「妳選吧。」

裘蒂站在他身後。他感覺得到她,聞得到她的香水,她的手觸碰著他的背。他覺得背在發燙。她的手在那裡停了一會兒,然後把他輕輕推開,說:「我們分著吃吧。」

她一隻手拿起盒子,走到桌邊,另一隻手把已經切好的披薩分開,這時盒子有點傾斜搖晃。她把披薩分到盤子上。李奇坐下來喝水,看著她的動作。她很苗條,精力旺盛,任何日常的小動作看起來都像優雅的芭蕾。她分完後,轉身把盒子丟掉,然後再轉回來,身上的衣服也隨著她扭轉、移動。接著她坐下,李奇聽到她的衣服摩擦皮膚的聲音,她的腳不小心踢到了他的膝蓋。

「抱歉。」裘蒂說。

她先用紙巾擦擦手,接著把頭髮甩到肩後,頭移到某個角度,咬下第一口。她把披薩捲起來,用左手拿著吃,看得出她很餓。

「沒吃午餐,」她說。「你叫我別離開大樓的。」

她伸出舌頭舔嘴唇上的一絲起司,舔進去後,有點難為情地笑了笑。她的嘴唇因沾了油而發亮。接著,她喝了一大口水。「鯷魚是我最愛的口味。你怎麼知道?不過吃完後會覺得口很渴,對吧?太咸了。」

她穿的衣服是無袖的,李奇從肩膀一路往下看,看到她的手指。她的手臂細瘦,棕色皮膚,幾乎看不出肌肉,只有肌腱非常小的二頭肌。她很美,美到快讓他無法呼吸了,不過對他來說,她是個謎,就身體上來說。她很高,但很瘦,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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