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契斯特·史東的這天像平常一樣開始。他照常開車去上班,賓士車開起來也一樣平穩。天氣晴朗,正是六月份該有的樣子。進城的這一路上都很正常,交通流量沒什麼變化。收費站那幾攤賣玫瑰花和賣報的小販也像平常一樣。車子進入曼哈頓,車潮緩慢,表示他到這裡的時間跟以前差不多。他開進大樓底部停車場,停在公司租的同一個車位,然後再搭電梯到辦公室。但就從這一刻開始,他的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整間辦公室空無一人,感覺好像他的公司在一夕之間消失了。職員見情勢不對,全部都已一走了之。遠處的一張桌面上,有個電話還在響著,根本沒人去接。電腦全部關機,空白屏幕反射著天花板的日光燈。他的辦公室本來就很安靜,不過現在更有股異常的寂靜。他走進去,裡頭就簡直像墳墓一樣毫無生氣。

「我是契斯特·史東。」他打破沉默。

他說話,只是為了在這裡製造點聲響,不過他只聽到一陣死氣沉沉的聲音。這裡沒有迴音,因為厚地毯與纖維牆板像海綿般吸收了聲音,他說的話馬上就消失在空蕩蕩的房間里。

「可惡!」他說。

他很生氣,大部分是氣他的秘書。她已經跟了他很久,他以為她是那種會挺身而出支持她的職員,靦腆地替他打氣,眼中閃著光芒,並保證與他並肩作戰,克服任何危機。可是,她還是像其他人一樣走了。她一定也聽到財務部的傳言,說公司要倒了,付不出薪水,所以她拿了個裝舊文件的紙箱,把文件倒掉,用空紙箱來裝那些廉價相框和裡頭的照片,還有她桌上那盆爛植物,以及抽里的/堆廢物;接著她就抱著紙箱,搭地鐵回到她那間回到她那間不知在哪個爛地方的小公寓。以前在他付得出薪水時,她還用一部分的錢裝潢翻修了那間小公寓。她應該正坐在家裡,穿著浴袍,慢慢喝著咖啡,突然多出一個不用上班的早晨,而且以後也不用再回公司了,於是她邊喝咖啡邊翻報紙的求職欄,找下一份工作。

「可惡!」他又說了一次。

他轉身往外沖,穿過秘書區,往回走進電梯,搭到一樓,走到大樓外的陽光下,接著快步往西,心情憤怒,心跳加速。高聳的雙子星大樓反射著陽光,籠罩著他。他快速通過廣場,走進一部電梯。他在流汗,而大廳的冷氣穿透了他的外套。他直接搭到八十八樓,走出電梯門,穿過狹窄的走廊,在二十四小時內第二度走進荷比辦公室的大廳。

男接待員就坐在櫃枱後面,而在大廳另一側,有個身材粗壯的男人穿著高級西裝正從廚房出來,端著兩個馬克杯。史東聞到咖啡的味道,也看見杯子冒著熱氣,裡頭還有螺旋狀的白色泡沫。他把眼神停在這兩個人中間。

「我要見荷比。」他說。

他們不理他。壯漢走到櫃枱,把一個杯子放在接待員面前,然後走到史東後方,待在比他更接近大廳門口的地方。接待員往前傾,搖了搖杯子,仔細調整杯子握把的角度直到滿意為止。

「我要見荷比。」史東再說一次,這次盯著正前方看。

「我叫東尼。」接待員對他說。

史東稍微轉頭,盯著他看,表情茫然。他的額頭上紅了一塊,好像是剛撞到的瘀傷;他兩側的頭髮剛梳過,不過濕濕的,似乎剛剛才冰敷過。

「我要見荷比。」史東說了第三遍。

「荷比先生今天不在,」東尼說。「你的事情目前由我來處理。我們需要談談,對不對?」

「對,我們要談談。」史東說。

「進去談吧?」東尼邊說邊站起來。

他朝壯漢點點頭,壯漢便繞過櫃枱,坐到他的位子上。東尼走出櫃枱,走向辦公室的門,打開讓史東先進去,裡頭還是一樣昏暗,就跟史東昨天來時一樣。百葉窗還是關著。東尼穿過黑暗,走到荷比的桌子後方坐下,彈簧椅嘎吱響了一聲,辦公室內又回覆寂靜。史東跟著他,走到桌前的沙發旁停下,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不知道該坐哪裡。

「你要站著。」東尼說。

「什麼?」史東說。

「在我們談話時,你要一直站著。」

「什麼?」史東又說一遍,語氣非常驚訝。

「就站在桌子前面。」

史東站著不動,說不出話來。

「手放在兩側,」東尼說。「站直,不要駝背。」

他說話時非常沉著安穩,語調平淡,完全沒有變化。當他講完後,室內一陣沉默,只有不知從大樓哪裡傳來的極細微的雜音,以及史東怦怦的心跳聲。史東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他看見桌面上有荷比鉤子的刻痕,就像狂暴的裝飾線條,深深刻進木頭裡。辦公室里的沉默讓他不安,而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他看了一眼左邊的沙發,覺得這樣站著實在很丟臉,而且叫他這麼做的是一個接待員,這就更丟臉了。他又看了右邊的沙發,心想自己應該反擊,直接走過去坐下。不管那傢伙,直接做就對了。坐下,讓他看看誰才是老大,就像打出一記成功得分的回擊球,或是直接發球得點。坐下吧,我的天哪,他心裡想著。但他的腳動不了,就像癱瘓了一樣。他站著離桌子有一小段距離,僵著不動,既憤怒又覺得丟臉,還有害怕。

「你穿著荷比先生的外套,」東尼說。「可以請你脫下來嗎?」

史東盯著他看,然後才低頭看著自己穿的外套。這是他自己的塞維羅街西裝外套。他突然想到,這是第一次,他一生中第一次連續兩天穿著一樣的衣服。

「這是我的外套。」他說。

「不對,是荷比先生的。」

史東搖頭。「我在倫敦買的,這當然是我的外套。」

東尼在黑暗中露出微笑。

「你還不懂,對吧?」他說。

「懂什麼?」史東說,表情一片茫然。

「荷比先生現在擁有你這個人。你是他的人,所以你所有的東西都是他的。」

史東盯著他。辦公室內一片安靜,只有不知從大樓哪裡傳來的極小的雜音,以及史東怦怦的心跳聲。

「所以,把荷比先生的外套脫下來。」東尼平靜地說。

史東只是盯著他看,嘴巴一張一合,但發不出聲音。

「脫掉,」東尼說。「那不是你的東西,你不該站在這裡,身上還穿著別人的外套。」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語氣帶著威脅。史東嚇得表情僵硬,過了一會兒,他的手突然開始自己動作,似乎不受他控制。他脫掉外套,抓著領子舉在半空中,好像在男裝部試穿衣服,然後脫下一件不喜歡的樣式。

「麻煩放在桌上。」東尼說。

史東把外套拉平放在桌上,摸著上等的羊毛織料。東尼把外套拉過去,一個個搜著口袋,將裡頭的東西堆在面前,然後捲起外套,從桌面直接丟到左邊的沙發上。

他看著那堆東西,拿起史東的萬寶龍鋼筆,露出欣賞的表情,把筆放進自己的口袋。接著他拿了一串鑰匙,攤在桌面上,一支一支舉起來看,最後選到車鑰匙,用拇指和食指捏著。

「賓士嗎?」

史東面無表情地點頭。

「型號?」

「500SEL。」史東低聲說。

「新的嗎?」

史東聳肩。「買了一年。」

「顏色?」

「深藍色。」

「在哪?」

「我辦公室那裡,」史東低聲說。「在停車場。」

「我們晚點再過去拿。」東尼說。

他打開一個抽屜,將鑰匙放進去後關上抽屜,接著注意力轉到桌上的皮夾。他把皮夾倒過來搖一搖,用手翻出裡面的東西,翻完後就丟到桌子下方,史東聽到垃圾桶鏗鏘響了一聲。東尼看了瑪莉蓮的照片一眼,也跟著皮夾丟進垃圾桶,這次史東聽到垃圾桶鏗鏘響了很小一聲。東尼用三根手指把信用卡疊起來推到一邊,動作很像賭場牌桌上發牌的莊家。

「我們認識某人願意出一百塊買這些東西。」他說。

接著,他翻了一下紙鈔,按照面額排好,算完總數後,拿了根迴紋針夾起來,放進車鑰匙的那個抽屜。

「你們要什麼?」史東問。

東尼抬起頭看他,說:「我要你把荷比先生的領帶脫下來。」

史東無助地聳聳肩。

「我說真的,你們到底要什麼?」

「一千七百一十萬元,你欠我們的。」

史東點頭。「我知道。我會還的。」

「什麼時候?」東尼問。

「呃,我需要一些時間。」史東說。

東尼點點頭。「好,給你一小時。」

史東盯著他。「不行,一小時不夠。」

「你只有一小時。」

「一小時我湊不到錢。」

「我知道你湊不到,」東尼說。「不管給你一小時、一天、一星期、一個月,甚至一年,你都湊不出來,因為你連個小麻煩都解決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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