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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一反往常,裘蒂很早就起來了。通常她都一覺睡到鬧鐘響起,才拖著滿是睡意的身體,慢慢走到浴室梳洗。不過這個早晨,她比鬧鐘還早一小時起來,而且很清醒;她輕輕呼吸,心臟微微緊張地跳動著。

她的卧室跟其他房間一樣,都是白色的,她的床有白色木製框架,像個披了白袍的國王;床頭抵著牆壁,正對面就是窗戶。客房與她的卧室連在一起,布局一模一樣,不過兩間房是相對的,就像照鏡子。這就表示,他跟她只有十八英寸的距離,不過中間隔了道牆。

她知道牆壁的材質,因為她在公寓還沒改建好前就買下來了。她在這裡進進出出好幾個月,看著公寓慢慢成形。把她和李奇房間隔開的那一道牆是本來就有的,大概有一百年歷史了。公寓內部地板上有交叉排列的梁木,上頭再用磚頭覆蓋,一直連接到天花板。整建公寓的建築商在磚頭脆弱的地方補強,然後學歐洲人在牆壁塗上灰泥,粉刷成一道堅硬的表面。這是當初的建築師設計的,因為房子的骨架會更堅固,防火及隔音效果也會更好,不過這也讓她和李奇中間隔了道一英尺厚的牆壁夾層——灰泥,磚頭,又是灰泥——就像三明治一樣。

她愛李奇,這點她非常肯定,無庸置疑,從認識他以來就是如此。可是,這樣好嗎?她這麼愛著他對嗎?許多年前,她就曾夜不成眠,為這問題掙扎過。她對自己有這種感覺而感到羞愧,因為他們之間有著九歲的年齡差距。她知道這是不道德的,一個十五歲的女孩不該愛上父親的下屬。從軍隊約定俗成的不成文規定來看,這已經算是亂倫了。這就像愛上自己的叔叔,幾乎跟愛自己的爸爸一樣。然而,她還是愛他,無庸置疑。

只要有機會,她就會和他待在一起,跟他說話,觸摸著他。她自己也有那張他們三人在馬尼拉照的相片,那時她的手抱著他的腰。她把相片夾在一本書里,收藏了十五年,翻開來看過無數次。

這些年來,她全靠著這張照片,回想著當初她觸摸著他,為了照相而故意緊緊抱住他的感覺——她清楚記得這些感覺,還有他寬闊結實的身材,以及他的氣味。

儘管她想努力忘掉,但這些感覺從未真正消失。她希望這只是青春期作祟,只是少女的迷戀情結,但事實卻不是如此。她知道自己真的愛他,因為她對他的感覺一直都在。後來,他消失了,她也漸漸長大,面臨人生各個階段,但她對他的感覺一直都在,從未減少,只是慢慢轉移到與她生活平行的軌道上——這種感覺還是一樣真實,一樣強烈,卻不再與她的日常生活有什麼關聯。這就跟她認識的某些律師或銀行業者一樣:他們以前也曾夢想當個舞者或球員,這種夢想一直都在,與現實不太有關聯,但卻是確定他們存在的必要因素;某個律師夢想當個舞者,另一個銀行業者則希望當位球員;而她這個離過婚的三十歲女性,一直想跟傑克·李奇在一起。

昨天本來應該是裘蒂生命中最糟的一天,她埋葬了父親——她世上唯一的親人——接著又被兩個拿槍的傢伙攻擊。很多經歷沒這麼糟的人,早就去看精神科醫生了。經過這麼多事,她應該已經身心俱疲,備受震驚,但她卻沒有。昨天是她此生中最美好的一天。他像個幻影,出現在車庫後庭院的階梯上,正午的驕陽就在他正上方照射著他。她的心開始怦怦跳,所有的舊感覺又重新回到她生命的中心,而且比以前更激烈,就像注射了興奮劑一樣。

然而,這只是浪費時間,裘蒂很清楚,也該面對事實——李奇只把她當成姪女或是小妹,彷彿九歲的差距還是很大,儘管現在已經不是這樣了。一對十五歲和二十四歲的戀人可能不適合,但一對三十歲與三十九歲的戀人則完全不會有問題。上千對情侶的年齡差距都比九歲還大——不只,可能有上百萬對的人都是如此。有些六十歲的老先生甚至還娶了二十歲的太太。可是,對他來說,這樣的差距似乎還是有問題。或者,他只是把她當成里昂的孩子,一個指揮官的女兒,就像個姪女。也許是軍隊的規矩,讓他完全沒想到用其他方式來對待她。她一直都對這點忿恨不平,到現在還是如此。里昂喜愛他,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這等於從她手中奪走了他,讓他們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在一起。

他們以前就像兄妹、像叔叔與姪女那樣相處,可是後來他變嚴肅了,就像個保鑣,而她對他來說只是個專業上的責任。他們在一起是很快樂,他也很關心她的安全,不過僅止於此,不會再進一步了。她什麼事也不能做,完全沒辦法。她也曾約人出去過,所有在她這個年紀的女人都會這樣,這是可被允許、可以接受,甚至稀鬆平常的事。但是,她能對他說什麼呢?到底能說什麼?一個妹妹或姪女怎麼能跟她的哥哥或叔叔說這種事,而不讓他感到憤怒、震驚甚至厭惡呢?所以,他們之間是完全不可能的了。

她躺在床上,伸了個懶腰,把手舉過頭上,手掌輕輕抵著隔在他們中間的那道牆。至少,他在她的公寓里;至少,她還可以保有夢想。

荷比的手下獨自把船開回碼頭停好,穿過城中回家休息,只睡不到三小時就起床了。他六點起來,六點二十分就到了街上,中間只簡單沖了個澡,而且沒吃早餐。砍下來的手就裝在塑膠袋裡,再用昨天的《紐約郵報》包起來,放在上次去超市買晚餐食材時用的紙袋裡。

他開著黑色Tahoe休旅車,快速通過路旁送早報的派報員,然後停在大樓地下室,搭電梯到八十八樓。接待員東尼已經坐在櫃枱前,不過從室內的寂靜看得出來,這裡沒有其他人。他把紙袋舉起來給東尼看,像是在展示戰利品。

「我帶了這個給虎克,」他說。

「他今天不在。」東尼說。

「太好了。」他酸酸地說。

「放到冰箱里吧。」東尼說。

在接待區外有間小廚房,裡頭又擠又亂,就像一般辦公大樓的小廚房一樣。廚房的枱子上有幾滴咖啡印,還有幾個臟掉的馬克杯。他打開枱子下方的小型冰箱,移開牛奶和半打裝的啤酒,然後把袋子擠進剩餘的空間里。

「今天的目標是雅各太太,」東尼站在廚房門口對他說。「我們知道她的住址了,就在南百老匯,市政廳北邊。從這裡過去大概八條街,鄰居說她早上都是七點半走路去上班。」

「去哪裡上班?」他問。

「華爾街和百老匯街口。」東尼說。「我來開車,你負責抓她。」

契斯特·史東下班後開車回家,和往常一樣的時間到達,而他什麼都沒跟瑪莉蓮說,因為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公司瓦解的速度太快了,他還完全手足無措。他的世界在二十四小時內整個天翻地覆,而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他打算先什麼都不管,等明天早上再去找荷比談談。他心裡還一直覺得自己可以挽回局勢,畢竟這公司有九十年的歷史,歷經三代的契斯特·史東家族,有太多太多因素,不可能在一夕之間化為泡影的。所以,他回家後什麼也沒說,一整夜茫茫然。

瑪莉蓮也什麼都沒對丈夫說。她已經開始收拾殘局,但現在告訴他還太早,所以要等到時機成熟後再與他討論,畢竟這事關他的自尊。晚上她只是照常忙著家務,然後在他盯著天花板無法成眠時·試著入睡。

裘蒂伸著懶腰,手掌抵著牆壁時,李奇正在淋浴。他有三種不同的淋浴方式,而他每天早上都會選擇其中一種。第一種是直接淋浴,就這樣而已,要花十一分鐘。第二種則是刮鬍子和淋浴,要二十二分鐘。第三種則是在特殊情況下才會使用:先淋浴一次,接著出來刮鬍子,然後再淋浴一次。這種方式要花超過半小時的時間,不過好處是可以讓皮膚先濕潤一次。有個女孩曾告訴他,如果皮膚先經過濕潤,刮鬍子的效果會比較好,而且她還說,多洗一次澡也沒什麼壞處。

今天他用了第三種方式——淋浴,刮鬍子,再淋浴。他覺得很棒。裘蒂的客房浴室又大又高,他可以完全站在蓮蓬頭下方而不用彎腰——很少有地方可以讓他這樣子。浴室里有幾瓶排得很整齊的洗髮精,他猜這些可能是她用過但不喜歡的牌子,所以放到客房來,不過他一點都不在意。他看到一瓶可以修護晒傷的乾性發質的牌子,心想這正是他需要的,於是拿起來倒在手掌上搓出泡沫。接著他用了某種黃色的香皂擦洗身體,最後再沖洗乾淨。他沒擦乾身子直接走出淋浴間,到洗手台前刮鬍子,很仔細地從鎖骨刮到嘴唇上方,再刮側臉;刀片往後,然後又向前。刮完以後,他走回淋浴間,再洗一次。

他花了五分鐘用新買的牙刷來刷牙;刷毛很硬,他覺得用起來似乎滿有效的。接著他擦乾身體,穿上褲子但沒穿襯衫,走到廚房找東西吃。

裘蒂就在廚房裡,而且她也剛淋過浴。她的頭髮又濕又直,顏色顯得比平常更深。她穿著一件大號的白襯衫,下擺大概到她膝上一英寸處。她很瘦,腳看起來又長又光滑,而且沒穿鞋子。她非常苗條,但該有的地方還是有。李奇屏住了呼吸。

「早安,李奇。」她說。

「早安,裘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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