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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克·荷比獨自待在八十八樓的辦公室里,四周一片寂靜,他正努力思考著,然後改變了心意。他不是個不知變通的人,對這點他很自豪。他很佩服自己能夠改變心意,適應環境,注意傾聽,並從中學習。他覺得這是他的優勢,讓他擁有自己的風格。

他剛到越南時,還不太清楚自己有什麼才能——其實,他幾乎對什麼事情都不清楚,因為那時他還太年輕。不只年輕,他出身的背景是個與外界隔離的安靜郊區,因此他根本沒見過世面。

然而,越南改變了他。他本來有可能一蹶不振的,其他到了越南的人,很多都是這個樣子。就在他周遭,到處都有人因為承受不了而崩潰,而且不只是像他這種年紀的孩子,連很多原本在美國服役好幾年的職業軍人也都崩潰了。越南就像一種無形的重量壓在他們身上;有些人被壓垮,有些人則撐了下來。

他就是撐下來的那些人之一。他沒被壓垮,反而改變自己,適應環境,並且注意傾聽,從中學習。殺戮是件容易的事。他以前從沒接觸過死亡,只有在他家附近一條兩側有樹木的小路上,偶爾會有花鼠、兔子或臭鼬之類的小動物被經過的車子輾死。第一天到越南時,他就看到八具美國人的屍體,這些人是步巡隊的,在巡邏時被敵人用迫擊砲三角夾攻,結果八個人被炸成二十九塊有大有小的碎片。這是個決定性的時刻:他的弟兄看了以後,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就開始嘔吐,並且十分凄慘痛苦地呻吟著,而他則不為所動。

他改變適應的第一步,就是當起商人。每個人都需要某件東西,而每個人也都在抱怨得不到想要的東西。這根本簡單到令人覺得荒唐。他所要做的就是稍微傾聽:甲喜歡抽煙但不喝酒,乙愛喝酒但不抽煙——只要把甲的啤酒拿來跟乙的香煙交換就行了。當個中間人,收點小費,就這麼簡單明了,他不敢相信他們自己竟然沒想到可以這麼做。剛開始他也沒太認真,因為他確定這門生意做不久,他們很快就會學起來,然後自己進行交換,就不會找他當中間人了。

可是他們並沒有想到這招。這是他學到的第一課:他可以做其他人做不到的事,他可以察覺別人注意不到的事。所以,後來他就更專註地傾聽。他們還想要什麼?一大堆東西:女人、食物、盤尼西林、唱片,還有到基地值班,但不是掃廁所那種。其他的像是靴子、驅蟲劑、鍍了鉻可以佩在腰間的武器、從越共屍體割下風乾當紀念品的耳朵,另外還有大麻、阿斯匹靈、海洛因、乾淨的針頭,以及安全的值班時間、地點等等。他注意傾聽、學習,然後去找他們要的東西,就像打水漂般,一個接著一個幫人交換下去。

後來,他有了很大的突破,這是個概念上的躍進,他一直很引以為傲。後來很多大幅度的進展,也就是以這個概念為基礎模式。他還運用這個概念解決了不少問題。第一個問題是,每件事他都得親自去做去找,這實在太累人了。要找到特定的實物,有時並不容易——找身上沒傳染病的女人變得非常困難,而要找到處女簡直是不可能的事;要提供來源穩定的毒品,得冒很大的風險;其他像是特別的武器,越共身上的紀念品,甚至大小剛好的靴子,都要花不少時間與精力去找。而在安全的非軍事區里,輪值過來的新任軍官,也常搞砸他的大好生意。

第二個問題就是競爭。他發現在做這種生意的,不是只有他一個——他是少數,但不是唯一的,還有其他人也加入了競爭行列。這門生意就像自由市場般發展,而他的交易已經不像以前每次都會成功。有些人告訴他,其他地方還有人提供更好的條件,所以不再找他當中間人了。為此,他覺得非常震驚。

改變,然後適應,他思考著該怎麼做。他花了一整個晚上,獨自躺在小小的吊床上,手裡拿著烈酒陷入苦思。然後,他有了突破。為什麼要花那麼多時間與精力,去找那些本來就很難弄到的東西?而且這些東西只會愈來愈難找。為什麼要辛苦跋涉去找個軍醫,問他要不要交換一顆處理好的越共人頭?為什麼一開始他要出去外面找東西——不管是找什麼該死的東西——來換這顆人頭?為什麼他要交易這麼不好處理的東西?他只要找出什麼是全越南最容易流通、也最容易取得的東西,不就行了嗎?

答案就是「美金」。他變成了債主。後來他東山再起,而且有時間閱讀時,再想起這件事,還會有點懊悔自己為什麼沒有早點想出來,因為這是最典型的社會發展模式。最原始的社會剛開始都是以物易物,然後就演化到金錢交易。美國人剛進入越南,就是一個原始社會的開端。絕對是這樣的。一切交易都是原始而未經規劃的,大家只是蹲在泥濘的地上互相交換東西。經過一段時間後,這個社會變得更大、更穩定、更成熟,而他則是這個社會成長期中成長最快的生意人。他是第一個想出這種方式的人,而且在接下來有好長一段時間,他是唯一這麼做的人。他對這點非常驕傲,因為這證明他比其他競爭對手更棒,他比他們更聰明、更有想像力,更能改變並適應環境,然後持續向上爬。

「現金」就是一切的關鍵。如果有人想要靴子、海洛因,甚至某個老鴇堅稱絕對是處女的十二歲女孩,荷比可以借他錢,讓他直接去買想要的東西——今天先享受,下星期再還錢,只要多加一點點利息。荷比只要坐著,像等在網中央的蜘蛛,不用跑腿、不用拿著實物與人討價還價,就能坐享其成。他很認真思考該怎麼經營這門生意,而且很快就想到一招,利用數字影響人的心理。像是「九」這個數字,聽起來很小,不會造成什麼傷害;百分之九就是他最喜歡的利率。九聽起來根本沒多少,只是借據上一個形狀彎曲的小字。而且九隻是個位數,比十還小,根本不算什麼。那些美軍就是這麼看待這個數字。但是,一星期百分之九的利息,一年就會累積到百分之四百六十八。而且只要一星期沒還錢,就會變成複利,本來一年百分之四百六十八的利息,馬上就會衝到百分之一千這麼高。可是沒有人會想到這點,除了荷比之外。那些人只看得到「九」,一個無傷大雅的小小個位數。

第一個付不出錢的人是個大塊頭,脾氣很差,看起來像個野人,而且腦袋空空幾乎像個低能兒。荷比對他微笑,原諒他,而且把債務一筆勾銷。他建議這個大塊頭用另一種方式回報:待在他身邊,幫他催債。從此以後,沒有人敢再欠荷比錢不還了。要創建威嚇的效果其實並不容易。如果把對方打得斷手或斷腳,那個人只會被送到戰線後方的醫院,在那裡不但安全,說不定他還會向護士吹噓自己是多麼英勇作戰而受傷。要是讓對方傷得更重,說不定那個人就不用當兵,直接送回美國去了。這樣的話,威嚇他們還錢根本就沒有效果。所以,荷比讓他的討債打手使用尖竹釘,這是越共的發明,把像烤肉串的竹釘塗上水牛糞便,然後藏在路上的小洞,不小心踩到的美國大兵,腳上就會出現很嚴重的腐爛傷口。對付那些不還錢的人,荷比的打手會威脅用尖竹釘刺穿他們的睾丸。那些人全都不敢冒這種險,因為那個地方長瘡流膿可是很難治好的,就算這樣能讓他們因而免役,逃過債務也一樣。

荷比在被燒傷、失去一隻手臂的時候,就已經是個非常富有的人了。他的下一步——把財富神不知鬼不覺地統統弄回國內——也做得非常完美。沒人能像他這麼成功,這麼會利用周遭的環境。這件事,以及後來他在國內的作為,更進一步證明了他的不凡。他剛到紐約,就覺得這地方讓他非常自在,因為曼哈頓有如叢林,就像中南半島的叢林。所以,他在這裡沒必要另起爐灶,重新開始另一番事業,只要做像以前一樣的事就行了;而且現在他手上還有大筆資金,不用從頭來過。

他就這麼放了好幾年高利貸,把事業經營得愈來愈大。他不但有資金,也創建了形象——臉上的燒傷和手上的鉤子,絕對能給人很強烈的印象。他剝削了不少移民與窮人,也擊敗要來這個圈子搶生意的義大利人。他更買通了一大票警察與檢察官,讓事業能在枱面下順利運行。

接著,他又有了第二次大突破。就跟第一次突破一樣,這次也要歸功於自己能在深思熟慮後做出結論,以及對某個問題做出正確反應。這個快把他逼瘋的問題就是:雖然他有數百萬元在街上流動,不過全都分散成幾百塊的小錢,這裡借一百,那裡借一百五十,他總共借錢給好幾千人;每周收百分之九或百分之十,一年收百分之五百到百分之一千的利息,光是相關文檔就累積了一大堆,相當麻煩,好不容易才能維持平衡。後來他領悟到:顧客愈少,利潤愈多。他宛如靈光一閃般突然想到一間借了一百萬的公司,只要收取百分之五的利息,就比收一個普通人每周百分之五百的利息還多。光是想到這點,就讓他非常興奮。於是他先暫停借出款項,加緊催討回所有欠款,然後買西裝,租了間辦公室。一夕之間,他把事業的目標鎖定為公司,而不是一般人。

這項改變簡直是天才之舉。他發現了傳統商業行為剩下的一塊灰色地帶,後來也找到一堆從銀行借不到錢,但只差一步就能周轉成功的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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