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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我的錯。」李奇說。

克莉絲朵搖搖頭,說:「人不是你殺的。」

她突然抬起頭看他。「是你嗎?」

「我害他被殺,」李奇說。「有差嗎?」

酒吧一點鐘打烊,他們倆肩並肩坐在空蕩蕩的舞台前的椅子上,大燈已經關掉,音樂也沒了。酒吧里沒有其他聲音,除了發出嗡嗡聲的空調正在運轉,把裡頭污濁的煙味與汗臭味抽到外面,排到西嶼夜晚的沉靜空氣中。

「我應該告訴他的,」李奇說。「我只要告訴他:對,我就是傑克·李奇。接著他就會把事情說出來,然後完成工作回家去。反正我後來大可裝成沒這件事也不會怎樣,而他也不用死。」

克莉絲朵穿著一件有點短的白T恤。李奇並沒看她。

「你為什麼在乎這件事?」她問。

這是個標準的西嶼式問題。她不是冷血動物,只是覺得好奇,為什麼他會在意一個從外地南下的陌生人。

李奇看著她,說:「我覺得我有責任。」

「不對,你覺得內疚。」她說。

他點了頭。

「嗯,你不用這樣,」她說。「人又不是你殺的。」

「有差嗎?」他又問了一次。

「當然有。」她說。「那個人是誰?」

「一個私家偵探,」李奇回答。「來找我的。」

「為什麼?」

他搖搖頭,說:「不知道。」

「後來那兩個人是跟他一起的嗎?」

他又搖搖頭,說:「不是,就是那兩個人殺了他。」

克莉絲朵吃驚地看著他。「真的嗎?」

「我猜的。」他說。「我確定他們不是跟他一道的,因為他們比較年輕,看起來也比他有錢。妳看看他倆的穿著就知道,看起來不像他的屬下。總之,他是一個人來找我的,所以那兩個傢伙的老闆另有其人。他們可能是跟蹤他到這裡,查出他到底來做什麼。他在北方一定發現了什麼,造成某個人的麻煩,所以讓人一路跟到這裡來。他們抓了他,打到他說出自己在找什麼。這就是他們也過來找我的緣故。」

「他們殺了他,只為了知道你的名字?」

「看起來是這樣。」李奇說。

「你要報警嗎?」

另一個標準的西嶼式問題。不過任何事只要扯上警方,一定就沒完沒了,還會引起爭議。他又搖搖頭說:「不要。」

「警察會發現他是誰,然後也開始找你。」

「他們可能還要一段時間才會知道他的身分,」李奇說。「屍體身上沒有證件,也沒有指紋。光是要辨識他的身分可能就要花上好幾個星期。」

「所以你要怎麼做?」

「我要找出雅各太太,」他說。「他的僱主,就是她在找我。」

「你認識她嗎?」

「不認識,不過我要找到她。」

「為什麼?」

他聳聳肩,說:「我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她又問了一次。

他站起來,從牆上的鏡子看著她,突然覺得自己靜不下來,好像早就準備好要回到現實世界。「妳知道為什麼,」他對她說。「他因為我而被殺,所以我也被牽扯在內了,懂嗎?」

克莉絲朵抬起一隻細長的赤腳,放到他剛起身的椅子上。她思索著,覺得李奇好像還滿習慣被牽扯進某件事的樣子。他的理由很正常,但她總覺得怪怪的。

「懂了。所以現在怎麼辦?」她問。

「我要去他的辦公室,」李奇說。「說不定他有秘書。不然至少那裡也會留下紀錄,比如電話號碼、地址、契約書什麼的。這位雅各太太可能是他最新的客戶,所以她的紀錄應該會在數據最上層。」

「他的辦公室在哪裡?」

「不知道。」李奇說。「從他的口音聽來,應該來自紐約。我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當過警察。一個叫柯斯特洛的前任警員,年紀大約六十歲,應該不難找。」

「他當過警察?」克莉絲朵問。「為什麼?」

「大部分私家偵探都當過警察,不是嗎?」李奇說。「這些人很早就退休,又沒錢,所以就掛起小招牌,自己開業,辦些離婚案件,找找失蹤人口。還記得他知道我銀行帳戶的事嗎?他還知道所有細節,除非有人脈幫忙,不然不可能知道這些的。」

克莉絲朵笑了笑,開始覺得有點興趣了。她走近李奇,站到他身旁,臀部貼著他的大腿。

「你怎麼知道這麼複雜的事?」

他聽著抽風機抽送空氣的聲音。

「我也是個調查員,」他說。「當了十三年憲兵。我很行的,不只是長得帥而已。」

「你連帥都沾不上邊呢,」她說。「別臭美了。你什麼時候開始調查?」

他看了看黑暗的四周。

「我想,就是現在。我應該可以到邁阿密搭早班飛機。」

她又笑了,不過表情很認真。

「你怎麼去邁阿密?」她問。「現在可是大半夜。」

他也對她笑了,帶著胸有成竹的表情。

「妳載我去。」他說。

「有時間讓我穿個衣服嗎?」

「穿雙鞋就好了。」他說。

李奇跟著她走到車庫停著舊保時捷的地方。他打開車門,而她也滑進駕駛座啟動引擎。她先載他往北邊走半英里路到他住的旅館。她慢慢地開,等車子暖起來。輪胎壓到路面缺口時發出砰砰聲,重重地壓過一個個坑洞。她慢慢停在旅館的霓虹招牌對面,等著他回來,車子引擎則抵著阻風門快速運轉著。李奇回來了,打開車門上車,然後輕輕關上門。

「走吧,」他說。「裡面沒有我要帶的東西。」

克莉絲朵點點頭,儀錶板發出的亮光照著她。

「嗯,扣好安全帶吧。」她說。

她打到一檔,車子出發,準備穿越城鎮。他們先在北羅斯福路上緩緩行駛,檢查了剩下的油量後,左轉進入大路。她打開測速雷達感應器,把油門催到底,後輪強力空轉,與地面摩擦。李奇被這股動力緊緊壓在皮椅上,就像搭著一架戰鬥機離開西嶼。

克莉絲朵讓時速一路維持在三位數,一路向北到長礁嶼。李奇很享受這段車程。她是個很棒的駕駛,行進平穩,不拖泥帶水,進檔、退檔都很流暢,讓引擎持續呼嘯著,把這部小車保持在車道正中央,還利用轉向力讓車子如彈射般筆直前進。她露出笑容,儀錶板發出紅光照在她完美無瑕的臉上。要把這輛車開得這麼快很不簡單:大引擎懸掛在後車軸後方,一不小心就會像鐘擺一樣,隨時讓車子打滑。可是她開得非常順暢,讓車子就像架輕型飛機,在地面上一英里一英里前進。

測速雷達感應器突然發出一陣刺耳聲,而長礁嶼的燈火就在前方約一英里處。克莉絲朵緊急煞車,慢速通過,然後又踩緊油門往北走,向黑暗的地平線前進。接著她急速左彎、過橋,進入美國本土,行駛在一條筆直切過沼澤的平坦路上,朝北前往一個叫洪斯塔的城市。過了這裡,她隨即右轉上公路,一路保持高速行駛,測速雷達感應器一直開在最大值。他們到達邁阿密機場時,也才不過清晨五點。她開到乘客下車區停車,引擎還在運轉。

「呃,謝謝妳載我一程。」李奇對她說。

她笑了,說:「我的榮幸,我是說真的。」

「好吧,」李奇說。「我猜,回頭見了。」

克莉絲朵搖搖頭,說:「我們不會再見了。你們這種人都這樣,一旦離開,就不會再回來了。」

李奇坐在她車裡溫暖的空氣中,引擎不時發出啪啪聲。消音器冷卻下來後,開始滴答作響。克莉絲朵靠向他身上。不過她先踩住離合器,把排檔桿打到一檔,這樣才有空間靠近他。她一隻手繞過他腦後,深深往他唇上吻了下去。

「再見,李奇,」她說。「很高興至少還知道你的真名。」

他回吻她,又深又長的一吻。

「那妳呢?」他問。

「克莉絲朵啊。」她邊笑邊說。

他也跟著笑出來,然後起身走出車外,她靠過去把車門關上;接著緊踩油門開走。他站在路邊目送她離開,等她超過一輛旅館接駁車後,就再也看不見了。他在西嶼三個月來的生活,也隨著她消失,就像從她那輛保時捷的排氣管噴出後,隨即又消散的煙霾。

清晨五點,紐約市北方五十英里處,首席執行官躺在床上,全無睡意,兩眼盯著剛裝潢好的天花板——整間房子都重新粉刷過。他付給裝潢工人的錢比他公司一個職員整年的薪資還多。但其實給裝潢工的錢並不是他自己付的,而是他在辦公室里捏造公司的支出報表,讓公司來付這些錢,費用就藏在電腦的某個秘密文件里,混在大樓保養的七位數字花費中。如果公司是艘已經傾斜的船,那麼這些在帳目表中全部屬於借款的花費,就是壓得船不停往下沉的沉重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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