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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奇醒來時正好是九點五十八分。他的做法跟平常一樣,也就是先清醒過來,保持靜止動作,呼吸的頻率維持不變。他感覺得到手臂枕在頭下,眼睛微微睜開,能瞇多小就瞇多小。懲處木屋的另一端,喬瑟夫·雷靠著門坐著,葛拉克手槍放在旁邊的地板上。他正在看錶。

李奇在心中默數九十秒,雷一下望著屋頂,一下瞄著手錶,然後視線放在房間對面的李奇身上。說時遲那時快,李奇一個流暢的動作,整個人坐了起來,手掌壓在耳朵上,像在聆聽秘密消息。雷的眼睛睜得斗大。李奇點點頭,站起來。

「可以了。」他說。「雷,把門打開。」

雷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把門鎖打開,房門開啟。

「這把葛拉克給你。」雷說道。

他把槍倒著遞過來,眼神焦躁。李奇笑了起來,他早就料到會有這種反應。雷這個人的腦筋是不靈光,可倒也沒那麼笨。他有兩個半小時可以衡量李奇的說詞。這是最後的關卡,如果他拿了槍,那就表示之前說的一番話都是唬人的。他很肯定槍里沒有子彈,彈夾還在雷的口袋裡。

「用不著。」李奇說。「這整個地方都在我們的掌控下,我可以支配的武器,威力要比一支九〇手槍更猛。雷,我不是開玩笑。」

雷點點頭,挺直身體。

「別忘了雷射光束的事。」李奇說。「你跨出這木屋一步,保證活不了命。我甚至現在就能這麼做。Vous prenez, mom ami(你瞭吧,兄弟?)」

雷又點點頭。李奇悄悄走入夜色中。雷一把門關上,李奇就安靜地從原路走出,等在木屋一角,跪下來找到一顆小石頭,在手中掂掂重量,等著雷跟出來。

他沒出現。李奇等了八分鐘。經驗使然,他知道過了六分鐘後,對方如果還沒出現,就不會來了。一般人都以五分鐘為準,因為時鐘都以五分鐘為刻度間隔,大家都會說:等個五分鐘好了。然後,為謹慎起見,他們又加一分鐘,以為這麼做很聰明。李奇先等了五分鐘,然後又一分鐘,最後再加兩分鐘,以防萬一。但雷始終沒有現身,看來是不會出現了。

李奇避開空地,從樹林里繞過去,不採大家常走的山路。他不擔心有狗,心知狗不在外頭,因為福勒之前說過這裡有山獅出沒。沒人會在晚上把狗放出來,除非第二天早上不想再看到狗。

他藏身在樹林間,繞了精神堡壘一大圈。整個地方的燈光全都熄滅,一片寂靜。他等在用餐室後方的樹叢里。餐廳由一個正正方方的小木屋組成,草率地連接在主要建筑後面,裡頭沒有燈光,但門卻開著,給他早餐的那個女子等在陰暗處。他從樹叢中觀察著她,等了五分鐘,再加一分鐘,四周沒有其他動靜,於是他把手中的小石頭丟往女子左側的信道。她聽到聲音,嚇了一跳。李奇小聲喊她,見她從陰暗處走出來,身邊沒有其他人。她走向樹叢這邊,手腕被李奇抓住,拉向暗處。「你怎麼逃出來的?」她低身對他說。

此時此刻沒辦法看出她的年紀,可能是二十五歲,也可能四十五歲。她長相標緻,身材瘦小,留著直直的長髮,可是臉上卻憂心忡忡,內心還殘留著一絲活力和韌性。如果這是一百年前,她可能相當適合加入沿奧勒岡小徑前來拓荒的人群。

「你怎麼逃出來的?」她又低聲問了一次。

「從大門走出來。」李奇低聲回答。

女子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你一定要幫我們。」她小聲說。

她突然停下,緊握雙手,頭一下往右、一下往左,望向黑暗中,一臉恐懼。

「怎麼幫?」他問道。「為什麼?」

「他們全都瘋了。」女子說。「你一定要幫我們。」

「怎麼幫?」他問了一遍。

她只是皺了皺眉頭,兩手攤開,像是在說:情況不是很明顯嗎?不然就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

「妳從頭說起。」他說。

她點了兩次頭,咽了一下口水,試圖冷靜下來。

「這裡有些人平白無故地失蹤了。」她說。

「什麼人?」他問道。「怎麼無故失蹤的?」

「人就這樣不見了。」她說。「是勃肯搞的鬼,這裡大大小小事情都被他掌控,說來話長,我們大多數人原本都是其他組織的成員,自給自足,都有家人。我是屬於西北自由軍組織。後來勃肯出現,說什麼大家要統一起來,道理講得口沫橫飛,其他幾個領導人不同意他的看法,結果就慢慢一個個消失,人就這樣不見了。根據勃肯的說法是,他們沒辦法融入這裡的步調,於是就走了。所以他說,我們必須加入他的陣容,說我們沒有選擇餘地。我們有些人在這裡幾乎是過著囚犯的生活。」

李奇點點頭。

「加上現在礦坑開始出現一些狀況」。她說。

「什麼狀況?」他問道。

「我不清楚。」她說。「我猜不是什麼好事。我們禁止到礦坑地帶,那邊不過才一英里外,可是規定誰都不能靠近。今天礦坑有動靜。他們說在南區邊界工作,但回來吃午餐時卻是從北邊過來,我是從廚房窗戶看到的,他們一群人還有說有笑的。」

「哪一群人?」李奇問道。

「勃肯和他的親信。」她說。「這個人已經失去理智,說什麼我們一旦宣布獨立,對方就會發動攻擊,我們到時要反擊,明天就會開始行動。我們都有家室,全都被嚇壞了,可是又無能為力,要是敢反對他,下場不是被趕出去,不然就是被他破口大罵,不得不同意他的道理。沒人敢反抗他,我們都被他控制得死死的。」

李奇又點點頭。女子伏在他身上,眼淚直流。

「而且怎麼說我們都根本不可能打贏。」她說。「他們真要打過來,我們只有輸的下場。我們只有一百個人受過充分訓練。要對抗一整個軍隊,一百個人怎麼打得過?我們到時候都會沒命。」

她的眼睛睜得很大,臉色蒼白,一臉焦急。李奇搖起頭來,想辦法裝出鎮定鼓勵的語氣。

「到時對方只會採取圍攻戰術。」他說。「雙方出現對峙,然後會進行協商。這在以前不是沒發生過。而且對方不會是軍隊,會是聯邦調查局的人。他們知道怎麼處理類似事件。你們都不會有事。他們不會把你們除掉,他們來這裡不是要大開殺戒的,勃肯說的都只是心戰喊話而已。」

「不自由毋寧死。」她說。「他嘴邊一直掛著這句話。」

「聯邦調查局會處理。」他又說了一遍。「沒人會殺你們。」

女子緊抿著嘴,閉起流著淚水的眼睛,大力搖著頭。

「不,勃肯會把我們都殺了!」她說。「會動手的是他,不是對方。不自由毋寧死,難道你不懂嗎?如果對方來了,他會把我們全殺掉,不然的話,他也會逼我們自己動手,弄成像是集體自殺。他一定會逼我們動手,我很清楚。」

李奇盯著她看。

「我有聽到他們的對話。」她說。「他們時時都在交頭接耳討論,在制定秘密計畫,說女人跟小孩不能活命,說什麼這是天經地義,是歷史的關鍵時刻,還說什麼是大環境使然。」

「妳聽到他們這麼說?」李奇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時時刻刻都在講。」她又低聲說了一次。「勃肯和他的親信一直都在計畫,說什麼女人和小孩都不能活命。他們會叫我們自己動手,來個集體自殺,包括我們的家人、我們的小孩。又說礦坑什麼的。我在猜,他們會逼大家到礦坑裡頭自殺。」

李奇往閱兵場北方前進,但還是躲在樹叢中,等到離閱兵場一大段距離後,他又往東走,最後看到離開約克郡的路。路面坑坑疤疤,崎嶇不平,照在月光下滿地銀灰色。他仍舊躲在樹林的陰影中,沿著路往北走。

道路蜿蜒爬上一處山坡,急轉彎一個接一個,可見一定是通往什麼重要地方,否則不會白費力氣做這種無意義的事。繞來繞去走了一英里路後,海拔來到一千英尺,過了最後一個轉彎,眼前出現一個空曠的窪地,規模足足有體育場那麼大,地勢介於周圍的高峰之間,有部分是天然形成,部分則是人為炸開的。窪地的後壁只是岩石表面,每隔一段距離,就被炸出一個半圓形的山洞,模樣有如大得離譜的鼠穴。其中有些用廢石在入口處搭建出遮蔭。有兩個入口還特別大,形成大型的石屋,屋頂用木材搭成。

窪地的地面上滿布鬆散的頁岩石片,一堆堆的廢土廢石到處可見,底下的亂草與樹苗紛紛掙扎出頭。李奇可以看到生鏞的殘餘鐵道,不知從何處開始,延伸了幾碼路。他蹲在樹林深處的一棵樹旁邊,仔細觀望著。

四周沒有動靜,整個地方沒有人跡,一片寂靜,應該說比寂靜還要靜上幾分,只有原本的鬧區廢棄之後,才會留下這樣的空寂。大自然的聲響早已不見,搖曳生姿的樹木被砍掉,湍急的溪流被改道,蓊鬱婆娑的花草被燒盡,取而代之的是機器和人類的嘈雜。然後,等到人類和機器也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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