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沒有人看得到荷莉,她現在獨自一人,關在為她特別訂做的牢房裡。她在林間空地被四名女子帶走,她們沒說一句話,身著深綠色迷彩服,臉上抹著夜間迷彩,自動步槍架在肩上,腰帶上的彈袋鏗鏗鏘鏘。這些女人把荷莉從李奇身邊拉開,拖著她在一片黑暗中走出空地,進入樹林中,穿越一群對她又是噓聲、又是吐口水,滿臉不屑的人們。接著她們走在石子路上,荷莉痛苦地走了一英里,然後又走出樹林,前往一棟高大的白色建築。她們沒對荷莉說話,只是一逕帶她走進屋裡,推她到二樓。她們把牢固的新門拉開,推她走上去進到房內。腳下的台階超過一英尺高,因為房內的地板在建造時就做得比走廊地板高。她爬進房內,聽到身後房門大力甩上、大聲上鎖的聲音。

房內沒有窗戶。天花板有顆燈泡裝在鐵絲護網裡,顏色明亮鮮黃,照亮整個房間。四面牆壁,連同地板和天花板,都是用全新松木板建的,還沒修飾完畢,散發出新鮮木材的香味。房間對角有張床,只是在簡單的鐵制床框上放了張壓壞的薄床墊,看起來就像軍中或牢里的床。兩套迷彩褲和襯衫,都是深綠色,和那四名沉默不語的女子穿的一樣。她一跛一跛地走到床邊,摸摸衣服,雖然老舊磨損,但還算乾淨,也燙過,迷彩褲的摺痕燙得直挺挺的。

荷莉回過頭仔細打量這個房間,空間不小,可能有六十平方英尺,但她覺得原來的房間可能更大,因為比例有點奇怪。她進門前注意到地板被拉高過,比正常高度高了一英尺多。她猜牆壁和天花板也一樣。她跛著腳走到牆邊,敲敲新裝的木板,聲音鈍鈍的,木板後面沒有東西。有人在原本的房間里,打造了這個簡單的木殼,而且工程做得很好,木板釘得紮實筆直,但木板間的小縫隙有潮濕的現象,她定睛看著潮濕的地方,用鼻子嗅了嗅,結果讓她打起寒顫。這房間有恐懼的氣味。

房間內有個角落用牆圍了起來,在簡單的角落隔間裝了扇門。她跛著腳走過去把門拉開。是間浴室,裡頭有馬桶和洗手台,一個垃圾桶,裝了新的塑膠袋,還有一個附蓮蓬頭的浴缸,便宜的白色陶瓷浴缸,但是全新的,安裝得很細心。地板瓷磚鋪得很整齊;柜子里放了香皂和洗髮精。她靠著門框,盯著淋浴間看了很久,然後脫掉身上那套骯髒的亞曼尼套裝,把衣服收成一團堆在垃圾桶里,打開蓮蓬頭,站在下頭沖水,頭髮洗了三次,把疼痛不堪的身體徹徹底底洗了一遍,就這樣沖澡沖了快一個小時。

洗完,她一跛一跛地回到床邊,從老舊迷彩服中選了一套,衣服很合身。她躺在床上,望著木頭天花板,傾聽著這片寂靜,這是六十多個小時以來,她第一次獨處。

李奇卻不是獨自一人,他還留在空地,距離白色廂型車二十英尺,被鐵鏈綁在一棵樹旁,身邊有六個沉默不語的男子監視著,人手一把機槍。幾隻狗在空地上到處遊走。他將身體靠著表皮粗糙的樹榦,等著,觀察這幾個守衛。他覺得冷,可以感覺到松樹的樹脂黏在他的薄襯衫上。這幾個守衛很謹慎,在離他六英尺處成一直線站好,武器對準他,塗黑的臉頰使白色眼珠更為明顯。他們穿著橄欖綠迷彩服,肩上掛著半圓形肩章,天色太暗,沒辦法看清楚。

六名男子年紀大概都在四十歲左右,身材瘦削,下巴蓄著鬍子,用起武器並不生澀,警覺性高,而且都不說話。李奇看得出來,這些人習於夜間值勤。他們看起來像是一小排步兵中的倖存者,彷彿二十年前的某天夜裡,這些年輕的阿兵哥巡邏時誤入這片樹林,從此就再沒出去過。

他們一聽到背後有腳步聲接近,馬上立正站好,軍靴蹬在頁岩地面,槍托甩在掌中,在靜夜裡發出異常響亮的聲音。李奇瞄向空地,看到第七個人慢慢走近,是個年紀較輕的男子,約莫三十五歲,身材高大,刮過鬍子,臉上沒有迷彩妝,身上穿著俐落的迷彩服,軍靴擦得光亮,同樣戴有半圓形肩章,模樣看起來像是個軍官。

六名四十來歲的步兵往後退,對他敬禮。他則噠噠噠地走到李奇面前,從口袋裡拿出一包煙,掏出一根點燃,讓打火機繼續開著,照亮李奇的臉。他隔著搖曳的火打量著李奇,眼神中不帶任何情緒。李奇回他一眼。這人的頭在寬闊的肩膀上顯得很小,臉型瘦弱冷峻,由於長期飢餓的緣故,使他的臉比同齡人多了些皺紋。在火焰的陰影下,他看起來好像沒有嘴唇,嘴巴的部分只有一條線,冷酷的眼睛炯炯有神。頂著平頭,大概才剛剪一星期。他直視著李奇,讓火焰逐漸熄滅,一隻手滑過頭頂,在安靜無聲的夜裡,李奇聽到手掌刷過短頭髮的聲音。

「我是戴爾·福勒。」這個人說。「這裡的參謀長。」

語調很輕,西岸口音。李奇回看他,慢慢點頭。

「那你說說你是哪個單位的參謀長。」他說。

「羅德沒跟你們說?」這個叫福勒的傢伙問道。

「羅德什麼都沒說,」李奇說。「他光是應付我們就忙不過來了。」

福勒點點頭,冷冷地微笑。

「羅德這個笨蛋。」他說。「犯了五個大錯,你就是其中一個。他現在麻煩大了,你也是。」他對其中一個守衛揮手示意。警衛向前一步,從口袋拿出鑰匙遞給他,接著手持武器在旁待命。福勒解開李奇的鐵鏈,鏈子碰撞樹榦,落在地上,在夜晚的樹林里發出鏘啷鏘啷的聲響。有隻狗靠上前來嗅了嗅。樹林里的人群出現一陣動作。李奇掙離樹榦,抓了抓手心,讓前臂恢複血液循環。六個守衛各自往前一步,武器迅速就預備位置,李奇看著槍口。福勒抓住他的手臂把他轉過身,又銬起他的雙手,這次是銬在背後。福勒點點頭,兩個守衛隨即走入樹林,一個守衛把搶口壓在李奇背後,另一個站在後面就位,兩個走在前面帶路。福勒走到李奇旁邊,抓住他的手肘,拖著他走到空地正對面的小木屋。少了樹木的遮蔭,月光顯得更明亮,讓李奇能夠看清福勒肩章上的文本,上面寫著「蒙大拿民兵」。

「這裡是蒙大拿?」他說。「羅德還說這裡是個全新的國家!」

福勒走著,聳聳肩。

「他話說得太早。」他說。「這裡現在還是蒙大拿。」

一干人等抵達木屋,偵察兵把門打開,黃色燈光流泄在黑暗中,李奇被身後的守衛用槍推進屋裡。羅德已經站在房間最裡面的牆邊,雙手銬在身後,旁邊也有個蓄鬚的瘦削守衛看著,手裡拿著一把機槍。這傢伙比其他幾個阿兵哥稍微年輕一點,鬍子也比較乾淨,有條大疤划過前額。

福勒繞過一張簡單的桌子,坐在桌邊,指著一張椅子。李奇坐下,雙手被銬著,身後有六名士兵。福勒看著他坐下,然後把注意力轉向羅德,李奇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他在星期一第一次看到羅德時,羅德還散發著幾分沉靜,眼神銳利,態度鎮定,但現在都看不到了,這傢伙害怕得直發抖,身後的手銬抖得噹啷作響。李奇看著他,心想:這傢伙很怕他的領導人。

「說過了,五個敗筆!」福勒說。

他的聲音還是很輕,但聽得出很有自信,一派輕鬆。音調微弱但有自信,想必這個人對自己的權力很有把握。他的聲音淡入寂靜之中,李奇聽到身後有軍靴踩在木板上的吱吱喳喳聲。

「我已經盡全力了。」羅德說。「她人已經來了,不是嗎?」

他的聲音像在苦苦哀求,知道自己惹了一大堆麻煩,但對於為什麼這樣卻又不全然了解。

「她人已經來了,不是嗎?」

「我看是奇蹟吧!」福勒答說。「你一路上到處惹麻煩,因為你的無能,弄得大家還得在後面幫你收拾。」

「我做錯什麼了?」羅德問。

他離開牆邊,手仍銬在背後,走進李奇的視線。他無助地瞄了李奇一眼,像是要他幫忙作證一樣。

他可以多加羞辱羅德一番。

「他們偷了輛牙醫的車。」他說。「被他逮到。應該等到牙醫人走掉才動手的。」

「他擾亂了我們的行動。」羅德說。「你說難道我們可以把他抓過來嗎?」

「你就把我抓來了!」李奇對他說。

羅德瞪他一眼,彷彿在說他是個白痴。

「那個人是猶太人!」羅德說。「這地方容不下猶太人。」

李奇環視屋內,看到大家的肩章,蒙大拿民兵,蒙大拿民兵。他緩緩點頭;一個全新的國家。「你們把荷莉帶到哪裡去了?」李奇問福勒。

福勒還在處理羅德,沒理會他。

「你明天要接受審判。」他跟羅德說。「特別法庭,指揮官親自主持,罪名是危害本次任務,由我負責起訴。」

「荷莉在哪裡?」李奇又問一次。

福勒聳聳肩,冷冷地看著他。

「離這裡很近。」他說。「用不著你擔心。」

然後他的視線越過李奇頭上,跟守衛講話。

「把羅德壓在地上。」他說。

「你犯了五個敗筆。」福勒又說了一次。「第一,你把卡車放火燒了。第二,你把車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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