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時間撥到五年後,二零一九年十月底。

「濛濛,過來切洋蔥!」廚房隱約傳來一聲叫喚。

「唉!」葉濛懶懶地應聲,丟下遙控器,走進去。

廚房裡小姑正拎著螃蟹腿一隻一隻丟進鍋里。葉濛挽起袖子走過去,故作惋惜地看鍋里:「螃蟹也太慘了吧。」

小姑見不得她惺惺作態,翻個大白眼:「那你等會別吃。」

「那我也太慘了吧,」葉濛嬉皮笑臉地說,「說實話,在北京這麼多年,您跟奶奶她們我都沒怎麼想,凈想著您做這螃蟹。」

小姑蓋上鍋蓋悶著,謔她:「之前不是還跟我們說,老闆天天請你吃山珍海味,怎麼,螃蟹被開除海鮮籍了?別說我做的味道不一樣,從小你這嘴就是騙人的鬼,嘴裡沒句實話,信你我就中邪。」

葉濛笑而不語,北漂嘛,其中曲折跌宕都只有自己最清楚。家裡人都不支持她去漂,葉濛也不願說那些給她們添堵,把洋蔥放上砧板,大腦突然一瞬空白,「怎麼切來著?」

小姑知道她在北京這麼多年鐵定沒下過一次廚房,「隨便,你切成肉丁都成。」

「嘭——」葉濛毫不猶豫一刀拍下去,喃喃道,「這倒是個省錢的好辦法。」

「等會奶奶過來,」小姑騰出手嫻熟地切小段薑末扔進鍋里,緩聲提醒:「你別跟她吵架,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別讓鄰里街坊看笑話。這個男的條件真的不錯,奶奶做了好多工作……民政局的小劉說只要你喜歡,今晚為你加班。」

老太太又沒經過她同意把人帶家裡來。

「我真是謝謝他,」葉濛心不在焉地盯著鍋里說,「螃蟹麻煩放點香菜。辣椒醬在哪?」

葉濛進廚房就跟沒頭蒼蠅似的亂轉。

「在你手後邊,」小姑推開礙事的人,忍不住罵罵咧咧道,「螃蟹螃蟹,一天到晚就知道吃螃蟹,聰明勁兒都用在吃螃蟹上。出去出去,別在這礙手礙腳的。」

初秋的雨毫無預兆地兜頭澆下。

葉濛被趕出廚房後百無聊賴地趴在窗台上看著雨珠密匝匝地從天上降落,彷彿看見千萬張由蜘蛛銀絲製成的巨網掉下來,遮天掩地地籠著這座沉悶的城市,讓人透不過氣。

「葉小姐在北京是做什麼工作?」

葉濛轉頭看著這個悄無聲息出現在自己背後的男人,一身熨燙妥帖的西裝襯衫,舉手投足間都是成熟穩重的男人氣息,算不上多帥,但模樣周正倒也無可挑剔,在這個小鎮上,算是出挑。但這種成熟穩重大本鐘款不是她喜歡的類型。

他話不密,有句說句,更多時候,只是站在一旁默默抽煙,看得出來,也是迫於經濟壓力,才答應同她『入贅』結婚。

是的,葉濛祖上不知道倒幾輩子的血霉,她三位姑姑都不能生育,現在都是離異單身。獨獨葉濛父親能生,偏不巧,那年代趕上計畫生育,她爸在銀行編製內,只允許生一個,不然就會被開除。於是葉家就葉濛這麼一棵活蹦亂跳的獨苗。

好在,老太太不重男輕女,全家上下對葉濛也是里外里的呵護備至。葉濛在北京讀完大學,全家上下就耳提面命地要她回本地工作,結婚生子,正反是不讓她留在北京。

「我給人打工的,」葉濛慢慢轉過身,沒拘束地抻腰,好奇地問,「我奶奶答應給你多少錢,你能同意跟我結婚的?」

葉家家庫里估計沒好幾萬塊錢。葉家在鎮上算是沒落貴族,八卦秘史能養活幾代說書先生,鎮上現在那門庭奚落的說評書小茶樓里,還時不時提起葉濛的曾祖父。簡而言之,就是曾祖父在的時候,家裡還算頂有錢,也有面兒。但曾祖父去世之後,葉家陰盛陽衰,又沒個能撐家的男人,沒落至今。而家裡的女眷,還沒從當年那些輝煌歷史中回過神來呢,尤其奶奶,非要葉濛留在鎮上當個落魄小姐也比寄人籬下的北漂好。

然而葉家沒落這麼多年,本就是話題中心,這男方要真是做倒插門,那就真成行走的話題活靶子,有的是被人戳脊梁骨的時候。後來經過幾位姑姑苦口婆心地輪番勸說,老太太終於不強求男方改姓入贅,但孩子必須姓葉。老太太別的都能妥協,就這事桿格不通。

「具體來講,我只是跟伯父申請審批貸款,」男士立在欄杆旁,撣撣煙灰,表情始終如一,「咱倆結婚後,不用我買房買車,而且伯父說可以幫我申請員工貸利,另外,你奶奶說,你們家在南塘庵那套老祖屋的房子,可以寫咱倆的名字,不過要等我們五十歲之後。」

葉濛:「那是危房,等不了你五十歲那房子早塌了。」

西裝男沒成想她這麼直接,瞬間愣住,煙頭燒半截來不及撣落在欄杆上,他下意識用袖子一抹,剛漆的欄杆,被他的西裝扣勾出一道細微的劃橫。也顧不上自己西裝扣上被磕掉的痕,溫聲道歉:「不好意思,這欄杆明天我找人幫你漆一遍?」

葉濛定定瞧他兩秒,上下打量他半晌,半天吐出口氣:「好,謝謝你。不過我覺得咱們還是當朋友合適。放心,不會影響你貸款的。」

小姑端著杯茶過來招呼客人,見她正往樓下走,忙把人喊住:「你幹嘛去?」

「方雅恩腿摔斷了,我去瞧瞧。」葉濛頭也不回地瞎編道。

方雅恩跟她是高中同學,混姐,高中輟學去深圳打工。回來後在鎮上經營一家西服店。兩人從小穿一條開襠褲長大。葉家在鎮上風言風語多,葉濛從小就是話題活靶子,都是方雅恩替她趕跑那些沒事愛欺負、霸凌她的小孩。

八點,葉濛和被「摔斷腿」的方雅恩在城西的密室逃脫店刷爆了三個密室記錄,老闆連忙拿出超級玩家小本本讓她倆留下聯繫方式等下次密室更新提前邀請她倆試玩。

等出了門,兩人往停車場走去,方雅恩這才想起來問:「對了,你今晚不是相親嗎?怎麼突然跑出來刷密室了?」

葉濛腳步微微一滯,同她稍稍拉開些許距離,確定方雅恩揍不到她後才支吾說:「我說去醫院。」

「去醫院幹嘛呢?」方雅恩早就該想到了,這丫頭肯定又拿她打岔,從小到大「方雅恩感冒了」「方雅恩從樓上摔下來了」「方雅恩丟了」等等理由數不勝數。

「你腿折了。」葉濛說完撒腿就跑。

方雅恩原地炸毛:「……你皮又癢了是吧!!!你奶奶是不是覺得我從小到大能活到現在全靠吊著一口氣啊?!」

敢這麼拿方雅恩打岔的也只有葉濛了。方雅恩作為曾經的混姐,現在雖已金盆洗手,但鎮上也沒人敢真惹她,她是出了名的瘋。

方雅恩氣得上車就想點支煙,不過翻半天沒找著打火機,又丟回去,一腳油門轟上路,隨口問她:「這次回來待多久?」

葉濛坐在副駕,又丟出一個炸彈:「我辭職了。」

車子猛然一個急剎,葉濛猝不及防地給擋風玻璃前貼著方雅恩兒子照片的車載相框磕了個重重地響頭。

「……」葉濛面無表情說:「你不用這麼激動。我又不是懷孕了。」

「靠,你好好一公關經理,」方雅恩不可置信地盯著她,「怎麼說辭職就辭職啊?!」

「公司來了新合伙人,在我的崗位上安插了新人助理,把我之前辛辛苦苦跟了幾年的項目全部拿走,等於把我架空了。老闆沒發表意見,我就辭職了唄。」

方雅恩又是一個急剎。

葉濛急眼了:「你好好開車,我這都給你兒子磕倆頭了,再磕一個我是不是得喊你媽啊。」

「別啊,你爸還單著呢,這多不好意思啊,」方雅恩大笑,不再一驚一乍,「我說你老闆什麼意思啊,你在公司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何況你這幾年簡直都快把命搭進去了。」

「是啊,」葉濛懶洋洋地靠在副駕上,「但新合伙人說,我老闆怕我功高蓋主,早留這一手了。」

暮色漸沉,道路暗又窄,這會兒進城車多,方雅恩一路近遠光交錯、加塞:「聽這意思,還是勾愷故意攛掇他們趕你走的意思了?我靠,那你的房子呢?」

「什麼房子?」

「你不做夢都打算在北京買套大別野把你奶奶和姑姑都接過去住嗎!不說今年能買套三居的先湊活么?」

「不買了,再說,就我們家那幾個大小姐,真買了她們也不願意去,」葉濛看著鎮上稀稀拉拉的夜景說,「而且這次回來我不打算再回去。」

車子經過一家超市,方雅恩下去買打火機,結賬排老半天隊。超市擁擠程度堪比老闆又跟小姨子跑了老闆娘開啟清倉甩貨模式,萬人空巷,全鎮人幾乎都擠在這。

葉濛坐在車裡瞧見幾個混混模樣涎皮賴臉地蹲在路燈下圍著抽煙。

這是小鎮青年的常態。

葉濛懶散無束的生活早已過夠,可對大都市的勾心鬥角也極具疲態。

新合伙人入資架空她,勾愷沒有替她說任何場面話,葉濛就覺得自己這麼多年的心血都餵了狗,即使合伙人沒開口,她自己也會主動辭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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