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南朝春意濃 幾度風雨樓(01)

清明那幾天北京氣溫驟降,北風怒嘯,像一匹脫韁的野馬。風刮在臉上,如針扎般,塵埃散如霧,天地昏暗,東西難辨,恰是應時應景。

就這天,陸懷征跟栗鴻文去了趟革命公墓祭先烈。

革命公墓原先是元代靈福寺,後改為忠烈祠,一九七零年改為革命公墓。栗鴻文每年都來,有時候是自己一個人,有時候帶陸懷征。這公墓外青山蒼翠,參天古樹環繞,日日夜夜如老士兵守著這座園子,環境清幽,莊嚴肅穆。

園內人煙稀少,寥寥數人,偶爾能聽見清脆的鳥聲,在空空蕩蕩的墓園內清冷盤旋。

陸懷征跟著栗鴻文繞了一圈,兩人走得慢,像是散步。栗鴻文背著手,停在一座小橋上,手撐著橋柱往遠處眺望,翡翠青山盡收眼底,眼神頗為動容。

「雖然老跟你韓教授開玩笑,但其實是真佩服他們這些搞學術的,像當年的錢老,如果不是他,興許在國防航空方面還是矮人一截。」栗鴻文看了眼陸懷征,手在橋柱上鬆了又抓緊,嘆氣笑笑:「我老跟我兒子說,好好讀書,將來才能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你嫂子就總說我思想頑固,現在已經不是當年了。」

說到這,他轉頭看陸懷征,雙眼牢牢定在他身上,說:「我當時就笑笑,確實不是當年了,可這事兒,你我這些身在戰場的人,心裡都清楚的很,社會還是這個社會,只不過,我們享受的,都是這地下埋得一地忠骨換來的,慎終追遠,如今,又有幾個人能做到這四字。」

「其實,對社會無害,不找麻煩,已經難得。」陸懷征低聲說。

栗鴻文笑笑,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感慨似的嘆了口氣,不再言語。

從八寶山回來後,陸懷征跟栗鴻文又緊鑼密鼓地連開了兩天的會,直到土耳其那邊正式宣布挫敗政變,開始軍事審判,大使館警報徹底解除後,陸懷征準備收拾東西跟陳瑞回雲南。

結果,臨出發的第二天。

栗鴻文又把他叫到辦公室,「你跟我先去一趟湖南,再直接從湖南走吧。」

「那陳瑞呢?」陸懷征問。

栗鴻文低著頭,在收拾東西,把桌上所有東西都攏在一起,放進抽屜里,像是要馬上出發的樣子,急匆匆地說了句,「不妨礙,讓他先回去。」

說到這,忽然意識到什麼,拎著東西,抬頭掃他一眼,「你著急回去?」

陸懷征撇開頭,撓撓眉。

「沒。」

栗鴻文眼神一弔,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樣,把手上的文件全部摞摞齊,豎著,一下一下在桌上慢悠悠地敲著,道:「得了吧,不是我不放你回去,湖南那邊最近在大比武,領導點名讓我過去監督,順便,讓你過去也比比。」

「比武?」

栗鴻文說:「是啊,比武,去年人家在你地盤上輸了,可不服氣么?今年點名了要讓你過去,我可給你說了,別給咱旅丟臉,不然,回頭也別想娶媳婦了。」

臨出門,又跟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叮囑:「也別太囂張,收著點,都是自己人。」

……

雲南軍區。

那天趙黛琳把心理報告遞給於好後,她沒急著打開,而是小心翼翼地收在一個檔案袋裡。她記得當初孫凱說過,陸懷征的事情都是機密,他都不敢多說,可如今手裡捏著一份他曾經接受過檢查的報告,於好是百抓撓心,心癢難耐,她迫不及待想看,又怕被陸懷征知道,他生氣。

這天午飯。

趙黛琳終於想起來問她,「看了沒?」

於好筷子杵在碗里,猶豫地搖了搖頭。

趙黛琳倒是不意外,於好這性格,看著冷冷淡淡,內心其實規矩得很,做不了什麼出格的事情,膽子又小,想得少。

「你不看就還我,別占著茅坑不拉屎。」

「看!」

於好悶聲把碗里剩下的飯都給囫圇扒拉進嘴裡,吭哧吭哧兩口吞完,用了生平最快的速度把飯吃完,也沒等趙黛琳,自己就端著餐盤走了。

姑娘走遠。

孫凱挪著餐盤湊到趙黛琳身邊,眼神指了指於好的背影,「那丫頭怎麼了?」

趙黛琳沒答,頭也不抬反問:「你上回說陸懷征接受過心理治療,當時是誰給治療的?小劉醫生?」

孫凱想了下,「不是小劉,也是外派的,領導特地給他找的,聽說是北大畢業一高材生,個子高高的,長的還挺漂亮,很年輕。」

「北大畢業?叫什麼?」趙黛琳順口問。

「我想想啊,狄……」

「狄燕妮?」

孫凱一愣,撓著腦袋,「怎麼,你認識?」

趙黛琳無奈地笑,這姓本就少,又是學心理的,這個圈子本來也小,出名的自然也就那幾個,她剛才一聽北大這兩字腦仁就一緊,沒想到還真是她。

「算是認識,不過於醫生更熟。」趙黛琳說完撂下筷子人往後靠,下意識要去摸口袋裡的煙,準備抽一支解解饞,結果被眼疾手快的孫凱一掌打開,「欠揍是不是?!食堂你也敢抽?」

趙黛琳反應過來,訕訕一笑,聽話地把煙放回口袋,搖頭感慨道:「有句話叫什麼,冤家路窄。」

弄得孫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沒空琢磨她神神叨叨什麼,厲聲警告道:「下次再讓我看見你在食堂抽煙,我就讓你知道什麼叫冤家路窄。」

「是是是,孫隊長。」

趙黛琳認錯極快,點頭哈腰跟他道歉。

孫凱挺受用,端著餐盤神氣離開。

與此同時,於好也已經回到科室,把報告打開攤在桌上。

還沒往下看,於好就已經看到測評欄的負責人簽著一個熟悉的名字,狄燕妮。

是她復讀班的一個同學,跟她的關係可以用水火不容來形容,應該是說,狄燕妮跟所有人都勢同水火,最愛跟她較勁。

連丁羨這個溫和的姑娘都對狄燕妮不太友善。於好看到這名字,心便有些惴惴不安起來,視線梭梭地往下掃了眼——

下面是一組實驗對比圖。

一組是陸懷征的,另一組是孫凱的。

孫凱那組為對照組,應該是健康的心理對照,而陸懷征那組上寫著,ptsd組。

陸懷征的靶潛伏期指數在那年三月份時四百多。

治療四個月後,恢複三百多,還是比孫凱高,但已屬於正常範圍。

報告的最後,狄燕妮記錄了陸懷征的治療反應:

2014年3月,無法正常開槍,作訓。

2014年4月,習慣性嘔吐,無法進食。

2014年5月,嘔吐感消失,精神障礙,出現幻覺。

2014年6月,幻覺消失,失眠。

2014年7月,部分記憶缺失。

……

每個月都有層出不窮的癥狀和狀況,每看一條,於好都有些不忍再往下看,那顆心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拽著,連呼吸都輕了。

報告上零零總總大概記錄到十二月底,記錄方式也是一貫的狄燕妮式風格,冷冰冰沒什麼感情,對待病人,她永遠喜歡疑難雜症,她曾經在演講的時候說過一句話:「出現任何一種心理癥狀的病人都是醫學史上的小白鼠,在心理治療的過程中,要敢於去實踐,束手束腳你永遠得不到新鮮的答案。」

當時底下就有學生不同意,舉手反駁她的觀點,「醫學不是普通領域,你所謂的大膽,是在處方上大膽還是在研究上大膽?如果在處方上大膽,你是否考慮過病人的身體狀況。」

狄燕妮當時是怎麼回的。

於好記得清清楚楚。

她神采奕奕還頗具自信地說:「請這位同學搞清楚,在處方上大膽不代表濫用藥物,我更希望,在新時代的中國,每個人都能有一顆敢於為科學獻身的精神,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也不知道螃蟹有沒有毒是不是?」

當時這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講,讓台下的學生如山洪爆發般為她鼓掌,響徹整個大會堂,綿延不息,彷彿見證了未來心理學領域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趙黛琳當時就跟於好說,狄燕妮這種瘋狂的科學精神,一定會出事的。

結果,沒過多久,狄燕妮就從當時的心理研究所離職了。

趙黛琳輾轉託人打聽,才知道,有患者家屬投訴她開了過量的安眠藥和嗎啡,還是狄燕妮的哥哥找了相熟的媒體把這事兒給壓下去了,有些小道消息也就圈內人私底下傳傳。誰都知道,狄燕妮是個瘋子,也沒人敢惹她。

趙黛琳進來的時候,於好剛把檔案袋收好。

她走過來,「看完了」

於好點頭。

「是什麼問題?」

「創傷應激障礙症。」

趙黛琳又說,「主治醫生?」

於好雙手環在胸前,抬頭看她,那幽怨地眼神趙黛琳瞬間就懂了,幾乎是異口同聲同她脫口而出。

「狄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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