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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明亮光線的照射下起床。監獄裡沒有窗戶,日夜的照明都需要靠電燈,七點一到,整個建築裡面到處充滿燈光,沒有黎明前的黑暗,也沒有黃昏時的薄暮,一接上電源就有光線。

光亮的監獄還是監獄。牢房前面是一整面欄杆,有一半可以利用轉軸充當房門使用,雙層的床舖佔去牢房的一半寬度,床的長度則幾乎已經等於房間的深度。後面那堵牆邊有鋼製的洗手台以及馬桶,每一面牆都是磚頭和混凝土砌起來的,全部都塗上一層厚厚的漆,而且感覺很厚重,讓人有一種置身碉堡的感覺。我頭頂的天花板很矮,也是混凝土做成的。這間牢房讓人分不清楚牆面、地板與天花板,像是一個用石頭打造出來的狹窄空間,讓人可以勉強住在裡面。

牢房外面,夜晚不停的喃喃低語已經換成了白天的喧嘩聲,在這個金屬、磚石與混凝土打造的空間里,所有的噪音都被擴大,而且聲音不斷在裡面迴旋,讓人覺得有如置身地獄。欄杆外的視野是一片空白,我們的正對面是一堵牆壁,我在床上躺著,從這個角度沒有辦法看到同一排牢房的情況。我掀開毛毯,找到我的鞋子穿上並綁好鞋帶,然後又躺下哈伯則在下舖坐著,他那雙皮帆船鞋擺在水泥地板上。不知道他是昨晚到現在都一直這樣坐著,還是也睡了一覺?

第二個在我眼前出現的是清潔工,他站在我們的欄杆外面,是一個帶著掃把的老頭子,一個滿頭雪白蓬髮的老邁黑人,因為太老而駝著背,就像只乾癟的老鳥一樣脆弱。他一定有八十歲了,而且一定在裡面待了六十年,那一身橘色囚衣幾乎已經洗成白色了。或許是在經濟大蕭條時代偷了一隻雞,對社會的虧欠到現在還沒還清。

他的掃把在走廊地板上隨意舞動,彎曲的脊椎迫使他的臉必須面對地板。他的頭往左右轉動,活像是個在換氣的游泳選手。看到哈伯跟我以後,他停了下來,撐著掃把休息並且搖搖頭,若有所思似的發出咯咯笑聲,然後又搖搖頭。他邊走邊笑,笑聲中反映出他的感激與愉悅,那感覺好像是經過那麼多年以後,上帝終於讓他看到神話中的動物,像是獨角獸或美人魚之類的。他一直想要講話,而且舉起手來好像要宣布重大消息似的,但是每次他都欲言又止,因為略略笑而說不出話來,不得不撐著掃把休息。我沒有催促他說話,我可以等,反正我有整個周末的時間可以消耗,而他總有辦法在掛掉以前開口吧?

「喔,真是……」他開口笑著說,但是我卻看不到牙齒,「喔,真是……」

我轉頭看他。

「喔,你在『真是』什麼?老爹。」我也張嘴對他笑。

他還是在笑,可能還要等一會兒。

「真是……」他說。現在他已經可以止住不笑了。「上帝的狗還沒長大的時候,人類始祖亞當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我就已經待在這裡了,先生。但是這件事我還沒見識過呢!這麼多年來都沒有。」

「老先生,你沒見識過什麼?」我問他。

「喔……」他說,「我來這裡這麼多年了,還沒有看過待在這間牢房的人可以像你們這樣穿衣服的。我的老天。」

「你不喜歡我的衣服嗎?」我感到很驚訝,於是我這麼說。

「不,先生,我沒這麼說。我沒說我不喜歡你的衣服。」他說,「我覺得你的衣服沒什麼不對的,很棒。真是很棒,很棒。」

「那你在笑什麼呢?」我問他。

這老傢伙又開始咯咯笑起來。

「問題不是你的衣服好不好。」他說,「不是的,先生,那根本就不是問題。問題在於,你們怎麼會穿著這種衣服?老兄。怎麼不是穿橘色囚衣呢?我還沒見過這種情形。而且正如我所說,老兄,我從地球的冰河時期就來了,當時恐龍恐怕還沒死光呢!現在我才見識到這世界真是無奇不有。真的,先生。」

「但待在拘留樓層的人應該不用穿制服啊。」我說。

「沒錯,確實如此。」那老頭說,「那是事實,千真萬確。」

「警衛說的。」我再確認一次。

「他們會這麼說。」他也贊成,「因為那是規矩,而且警衛們很清楚規矩,因為規矩是他們訂出來的。」

「所以問題出在哪裡呢?老先生。」我說。

「喔,正如我所說,問題在於你沒穿橘色囚衣。」他說。

我跟他簡直像在繞圈圈。

「但是我現在沒穿。」我說。

他很訝異,那雙像鳥一樣銳利的眼睛盯著我看。

「沒穿?」他說,「為什麼?老兄,告訴我原因。」

「因為我待在拘留樓層,所以不用穿啊。」我說,「剛剛你不是也同意嗎?是不是?」

一陣沉默過後,我們兩個總算回到同一個頻道上。

「你覺得這裡是拘留樓層?」他問我。

「這裡不是嗎?」我立刻問他。

這老傢伙愣了一會兒,然後舉起他的掃把,像螃蟹一樣橫著往回走出我的視線。他儘快離開,邊走邊叫,聽起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見到的事情。

「這裡不是拘留樓層,我的天啊!」他高聲呼喊著,「拘留樓層在最高樓,是六樓,這裡是三樓。你人在三樓,老兄。這裡都是一些被判無期徒刑的凶神惡煞,老兄。他們不是善良人種,他們是最壞的,老兄,千真萬確。你們兩個小子待錯地方啦,真的。等一下就會有人找上你們,有人會探你們的底。喔天啊,我要閃了。」

我必須評估現狀,這是在長久經驗中學到的。發生意外倒楣事的時候,千萬別浪費時間,不要費時去猜想這件事發生的經過與原因,不要怪別人,不是試著想要找誰算帳,不要思考下次如何避免這種錯誤的發生!這些都等你熬過去之後再想,如果你沒有在第一時間就掛掉的話。首先你該做的是評估現狀,分析現在的情況,找出對你不利與有利的情勢,根據這些情勢來進行規劃,做到這幾點以後,你才能提高熬過去的可能性,也才能想剛剛我說的那些問題。

我們沒有待在六樓的拘留牢房,那裡才是尚未定罪的囚犯該去的地方,我們現在跟一些無期徒刑犯一起被困在三樓,沒有什麼情勢是對我們有利的,不利的倒是有一堆。在這個專門關定罪犯的樓層里,我們是菜鳥,如果沒有地位我們就會掛掉,但偏偏我們沒有任何地位。有人會挑戰我們,我們必須接受自己是這一團混亂中最渺小的角色,這個周末肯定不好過,搞不好還會丟掉小命。

我還記得有個陸軍的逃兵,是一個不賴的菜鳥,因為某種瘋狂的宗教而不假離營。他在華盛頓參加示威抗議,遇上了麻煩,結果被關進監獄,跟我們一樣被丟在到處都是壞蛋的樓層,第一晚就死掉了,而且還被雞姦,估計大概有五十次,解剖屍體時在他肚子里發現了一品脫的精液。沒有地位的菜鳥就會有這種下場,沉淪在一團混亂中的最底層,他上面的任何人都可以「上」他。

我必須進行評估。我可以回想起一些嚴苛的訓練與經歷,雖然原本跟監獄的生活沒有關係,但是可以幫我熬過去。我曾經接受過許多令人不快的教育,不只是在部隊里,在小學與中學這一段期間,像我這種軍人子弟總得轉個二、三十次學。有些學校在基地里,有些則是當地的,遍布在全球各地最難熬的地方,例如菲律賓、韓國、冰島、德國、蘇格蘭、日本與越南。每次第一天到新學校,我都是個沒有地位的菜鳥,這種第一天的經驗可不少,我很快學會如何幫自己掙得地位——在學校運動場里,不管是塵土飛揚的熾熱環境或者是寒冷潮濕的天候中,我們兄弟倆都曾經背對背掩護對方,用拳頭奪取我們的地位。

然後到了軍中,情況變得更殘酷,訓練我的都是一些專家。這些傢伙的專業背景都可以回溯到二次大戰、韓戰或越戰,我在書裡面讀到的那些事情,可是他們親眼見識的場面。他們教我的是方法、細節與技巧,但最主要的是一種態度!退縮只會害死我,要先發制人,全力出擊,最好能一招致命,第一時間就把敵人撂倒。作弊也沒有關係,我們的教官裡面沒有半個是舉止優雅的紳士,紳士都已經死掉了。

七點三十分,整排牢房都可以聽到一陣刺耳的聲響,時間一到,牢門就自動打開了,我們的欄杆也出現一道一英寸的細縫。哈伯仍然坐著不動,不發一語。我還不知道下一步要採取什麼行動,最好是能找到一個警衛,把情況搞清楚後換到六樓去。但是我想警衛應該不會出現,像這種樓層沒有人敢單獨來巡邏,要好幾個人一起來,三、四個人結伴同行。但這座監獄的人力不足,昨晚我就很清楚了,不可能每層樓都配置好幾個警衛,我甚至有可能整天看不到任何警衛,他們會在休息室里待著,等到有緊急狀況時才以鎮暴隊形出現。而且,如果真的讓我遇到警衛,我該說些什麼?跟他說我不該待在這兒嗎?他們一天到晚聽別人說這句話。他們會問,是誰把你丟在這兒的啊?我會說是官階最高的傢伙史白維,他們的回應一定是:待在這裡也不會死,是不是?所以最好的計畫就是不要有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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