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向園在陪老爺子下棋,一言不發,絲毫沒提起家冕跟胡思琪的事兒。

老爺子也沉默,端著杯茶,目光靜靜地盯著棋盤。

燈籠點亮,院子里透著點遙遙的光。這年過得,不如小時候那麼有氣氛,時不時聽見窗外響過一兩聲的炮仗算是點了歲。

向園棋技尤其爛。小時候學過不少東西,唯獨這圍棋,下得磕磣。下了一盤,老爺子就不興同她下,揮著茶杯蓋把人轟走:「走走走,本來技術就差,還心不在焉的。」

向園倒也不是心不在焉,就是心裡有點不踏實。

她剛給徐燕時打電話,雖然他什麼話都沒說,但總覺他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向園趁下棋的空隙給他發了兩條信息。

他只回了一條:沒事,好好過年。

向園瞧著那條信息,越發地惴惴不安起來。

家冕從樓上下來,賴飛白攔了會兒,沒攔住。

老爺子默不作聲,等人出了大門,傳來「砰」一聲驟響,嗡嗡嗡在整個房間里似乎還有迴響,向園立馬機靈地站起來:「我去看看,大過年的別給我惹出什麼事情來。」

老爺子喝著茶,眼皮一抬,若有所思地輕瞟她一眼。

向園心虛,三步並作兩步跑了。

別墅空蕩,只余青燈黃卷,棋盤如散沙。

司徒明天跟賴飛白互視一眼。

後者不言語。

老頭放下茶盞,恰時窗外落下一片枯樹葉,脈絡殘蛀。

司徒明天盯著看了會,不知是自言,還是對他說的。

「我是不是留不住他們了?」

賴飛白:「沒有,他倆從小就這樣。大少爺就是心地太善良了。」

「那向園呢,陪我下棋心不在焉的,這會兒又急匆匆跑出去,說她擔心家冕我是不會信的,哪次家冕闖禍她不是幸災樂禍地唯恐天下不亂。」

賴飛白:「園園是長大了。」

這話司徒明天沒反駁,瞧著窗外的那雙眼神,似乎閃了下。

「她是真的越來越像她媽媽了。」

司徒明天悲傷地嘆了口氣。

「秀娟啊。我怎麼這麼可憐啊。」

司徒秀娟啊。

秀娟啊。

老慶今年加班,沒回家過年,正好跟徐燕時這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單身漢湊對了。

三井衚衕后街沿河,夏天的時候,河岸上會長出濃茂的野草,沿街就像鋪了一條綠絲帶,綠油油的。此刻只剩光禿禿一片,與衚衕口的廢銅爛鐵,還挺相得益彰的。

連路燈都明滅,照著這條昏黃的街。

老慶買煙的時候,手裡拎了幾盒炮仗,是那種摔炮,奮力一摔,星火四濺,很解壓。

老慶摔了幾個,興頭上來,塞了幾何給徐燕時,「你試試,真的很解壓的。」

徐燕時靠著車門,單手夾著煙,笑了下:「等會樓上那奶奶又要罵人了。」

小時就聽說這樓里住著個非常橫行霸道的老奶奶,這種矮樓隔音效果不太好,有時候隔壁一對情侶半夜裡辦點事,全讓一旁的寫作業的小孩聽了去,奶奶就直接點了一串炮仗敲開隔壁的房門,二話不說給扔了進去,直接把人給炸清醒了。

走樓梯聲音大點,老奶奶也是開門劈頭蓋臉一痛臭罵,髒話尤其難聽。

徐燕時也被她罵過,說他跟他爹一樣,是個狗屁子二流子,沒頭腦之類的。

反正這老太太虎得很,罵街出名,沒人敢惹。聽說年輕時也是一大哥的女人,後來大哥落難,鋃鐺入獄,她流落瘋癲至今。

老慶本來沒當回事,就一老太太,能凶到哪去。

噼里啦地摔了一陣後。

寂靜的空巷裡,忽然「嘎吱」一聲響,有人推開窗,二話不說兜頭潑下一盆開水。

那如注的水流重重砸向地面,開了花。

兩人離得遠,索性沒遭殃。

緊隨而至,跟連珠炮似的一連串難聽的字眼:

「草泥馬比的狗崽子,放你麻痹的鞭炮,你怎麼不回家炸尼瑪逼的肚子呢?!狗雜碎!」

瞧罵人這順溜勁兒,顯然是個老流氓。得勁!老慶反倒沒收斂,越摔越有勁!

他摔一聲。

樓頂上。

「有娘生沒娘養的狗雜碎,老娘草泥馬的狗逼,煞筆玩意!」

每一句,都不帶重複的,還都全是髒字眼。

老慶不光自己摔,還慫恿徐燕時也一起摔。

徐燕時靠著車門沒動。

老慶摔得起勁,已經有些出了汗,他一個一個奮力的砸,額頭汗珠密密,微喘著氣說:「聽她罵人不爽嗎?你別當她是在罵你,罵你爹,罵小三,罵小人,罵偽君子,罵領導,罵所有對不起你的人!」

這是教他發泄呢。

徐燕時抬頭,看了眼,一個個陳舊破敗的窗格子里,亮著的燈不多,老太太咒罵聲不止。

寂靜的衚衕口又停下一輛車,車燈明晃晃又囂張直挺挺地照在兩人身上,還格外不耐煩地摁了摁喇叭,徐燕時穿著羽絨服靠著車門不為所動,反倒老慶暴脾氣上來,狠狠把剩下炮仗全摔了,捋臂要衝去掐架:「你沖誰摁喇叭呢你!開賓利了不起?」

車停下,駕駛座鑽出一個腦袋來。

徐燕時早就認出那車牌了,「你怎麼來了?」

老慶一愣,瞠目結舌地:「認識?」

林凱瑞隨即從車上鑽下來,一身西裝革履,尖頭皮鞋擦得增光發亮,走路還不忘得瑟地登兩步,怕磕著灰,一步一墊地走到兩人面前。

先是跟老慶打了個招呼:「兄弟,脾氣夠火爆啊?」

老慶:「這誰?」

徐燕時靠著車門,兩人一左一右站他邊上,

簡單一介紹,「林凱瑞,我公司老闆。」

隨即又看向林凱瑞,「王慶義,老慶,我兄弟。」

林凱瑞有點吃味地說:「我怎麼不是你兄弟了?我也是你兄弟啊。」

這個油頭粉面的成熟男人撒起嬌來,徐燕時寒了下,老慶小心翼翼地拿肩膀搡了下徐燕時的胳膊,顫顫巍巍地:「你小子不是在上海歪了?」

「滾,」徐燕時罵了句,旋即滅了煙,雙手抄回兜里,轉頭看向林凱瑞,「你過年沒回杭州?」

林凱瑞點了支煙,順勢靠到他的車上,「我媽催我回去相親,煩得很,索性沒回去。」

「那不在上海呆著,跑北京來幹嘛?」

「這事兒說來話長,」林凱瑞抿了口煙,「都是葉思沁家裡的破事,她騙家裡說在上海買房了,她爸媽非要過來看她,我把我的房子給她了,我沒地方去這不是來北京找你么?開了十四個小時的車,尿都沒拉過一泡。」

「腎可以啊!!!兄弟。」老慶說。

「謝了,」林凱瑞懨懨的,隨即說,「你爸在家么?我要不要上去跟他打個招呼,畢竟這麼幾天還得麻煩你們收留我。」

哪壺不開提哪壺。

氣氛一瞬間凝滯,林凱瑞笑容也僵了:「怎麼了?」

……

「你爸也忒不是東西了!我呸!」林凱瑞啐了口。

男人間熟絡快,剛剛還西裝革履擺足了譜,這會兒已經捋著袖子蹲在衚衕口跟老慶一起玩摔炮了。

伴隨著樓頂上老太太的叫罵聲,林凱瑞也挺入鄉隨俗的:「你媽回到國外,你爸就跟這個秘書結婚了?剩下你弟弟之後,這個秘書又卷了你爸所有的錢跑了,還欠了一屁股債,結果你幫你爸還清了所有債務之後,這個女人又回來找他說要給你弟弟一個完整健康的家庭,然後你爸二話不說留了五十萬給你,把你給踹了?不要你這個兒子了?」

林凱瑞不敢相信世間還有這種父母。

他站起來,勾住徐燕時的脖子,往自己這邊扯,「其實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這種狀態也挺好的,你以後會結婚,會有自己的小孩。你想想,向園那性子,跟你媽肯定合不來,這樣正好,你倆結婚,婆媳矛盾解決了。哥們,我真他媽羨慕你!」

被他這麼一說,老慶笑死,順著往下接:「對對對,你看張毅,一天天就看她媳婦兒跟他娘對著干,這不,要離婚了。」

話音剛落,衚衕口又緩緩開進一輛車,發動機一關,張毅從車上下來,說曹操,曹操到。

「老慶,你又在背後說我壞話呢?」

張毅笑眯眯地走過來。

徐燕時目光盯著他:「你怎麼也來了?」

張毅跟老慶對視一眼,咳了聲,「剛離婚,我媽不讓回家,煩得很,老慶不說你倆一起么,我就過來了。」

視線惶惶,又避開,緊接著,昏黃的衚衕口,又進了一輛車,不過這回是快的,男人下車的時候好心給師傅提了個建議:「過年好師傅,踩剎車可以不用這猛,我看你副駕駛頭枕的背後印著好幾張人臉,大半夜坐著怪嚇人的。」

「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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