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時,元英都能見一見家裡人。
她早早的就讓人準備好了新衣服,還有給家裡人的賞賜。提前幾天,她就讓庄嬤嬤拿來新年當天要進宮來給她磕頭的客人名單。
長春宮裡彷彿永遠都是隆冬,連庭院里的花草樹木都失去了生氣。
就算她換上了大紅的新衣服,殿內也換上了新的擺設,帳子、燈燭,來往的宮女太監也都換上了新衣,可那股像是久不開門的屋裡的塵土味卻總是揮之不去。
元英已經明白了,這幾年的經歷讓她無比的清醒了。這世上沒有人能跟萬歲做對。
只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
現在弘暉還在掙扎,她捨不得跟他說讓他不要再掙扎了,讓他上折自請不要當太子,讓他自陳資質不如他的弟弟們。
……她說不出口。
她怎麼能去打破這孩子最後的尊嚴?
而且她並不真的覺得她生的孩子就是比不過李氏生的!
庄嬤嬤小心翼翼的看著皇后。
皇后好像還沒發現?
她心中多少有些可憐皇后。但這世上比皇后慘的人又多得很,就像她不到六歲就進宮當宮女,熬了一輩子都沒出去。年輕時也做過被皇上寵愛的美夢,到現在想想真是可笑的很。
元英翻著名冊,來回翻了幾遍都找不到承恩公府的名字,她奇怪道:「庄嬤嬤,這名冊是不是抄錯了?」
承恩公府里有資格進宮給她磕頭的只有五格福晉一個人。剛安雖然也早早的娶了福晉,可他自己沒差事,他的福晉也沒誥命。
都統府的倒是有。
元英一抬頭就看到庄嬤嬤複雜的神情,她馬上察覺事情不對,追問道:「嬤嬤,發生了什麼事?」
在庄嬤嬤跪下把『承恩公福晉已經被中宮箋表奪了誥命』這事說了之後,元英眼前一陣發黑,天地倒轉般往榻上栽下去。
「主子!!」庄嬤嬤驚慌失措的撲了上去!
屋裡的動靜也引來了外面的宮女,她們擁進來去幫庄嬤嬤扶起皇后,找來嗅鹽、鼻煙和清涼油,還有人問庄嬤嬤要不要請太醫?
不知過了多久,元英只覺得耳邊亂糟糟的,聲音忽遠忽近。她在一片混亂中掙扎著抓住離她最近、也是最熟悉的庄嬤嬤,支起身努力鎮定下來吩咐:「不必叫……太醫……」她掃過面前這一群又熟悉又陌生的宮女們,搖搖頭倒回枕上:「讓她們都下去吧……」
當年隨她陪嫁來的人都已經不在了。
庄嬤嬤和宮女們小心翼翼的把皇后送到寢殿,給她更衣、解散頭髮,再點上安神香。
看皇后彷彿沉沉睡去,庄嬤嬤帶著宮女們都退了出去,為防萬一在外間留了兩個宮女守著。
皇后當時捧著看的那本名冊就掉在地上,庄嬤嬤走過去拾起來後若無其事的拿在手上出去了。
一個宮女大著膽子問庄嬤嬤:「嬤嬤,當真不請太醫?這事你我可無法擔待啊。」
庄嬤嬤呼出一口白煙,搖了搖頭道:「主子都說不叫太醫,真叫來了,主子也未必肯看。」
重要的是皇后顯然不打算讓人知道她剛才暈過去了。
何況……
庄嬤嬤捏捏手裡的名冊,要是讓人知道皇后是因為看到名冊中沒有承恩公府的人才氣暈過去的,那可以說嘴的地方就更多了。
何況皇后有沒有用過中宮箋表,她還會不知道嗎?
庄嬤嬤心中暗嘆,皇后這下真的……再也翻不了身了……
寢殿里寂靜無聲。關了門窗後,這屋裡就暗了下來,好像黑夜一樣,讓人覺得安心。
這裡沒有宮女和太監,她不必在意自己的儀態。
元英在帳子里漸漸的縮成了一團,她的手現在還在不停的發抖。她整個人都在發抖。
她太自大了。
不是早就明白了嗎?她對萬歲來說一點也不重要。鳳印只是個死物,拿在誰的手裡都能用,是什麼讓她篤定萬歲一定會為了讓她用鳳印而特意來看她?
萬歲連跟她說一聲都不屑。
京里的人都以為她久病在身,萬歲擔憂她的身體才不忍勞累她。就算真有人覺得不對,又有誰肯替她開這個口?
元英突然覺得很冷很冷。
她親生的孩子,借著她得了勢的承恩公府和都統府都『默認』她生病了。她長年不出現在人前,他們進來請過多少回的安卻也沒有替她說一句話。
呵呵……
元英輕輕閉上眼,突然覺得自己什麼都可以放下了。
鳳印有什麼要緊的?烏拉那拉氏……弘暉……
萬歲……
她睜開眼看著帳子頂,依舊是那幅熟悉的瓜瓞綿延。
她出嫁時從家裡帶來的那帳子早就舊了,後來的宮女們以為她喜歡就原樣又給她做了一幅。之後,她的床帳就一直是這一幅了。
她確實喜歡這幅帳子。
現在她才發現自己真正的心意。
這幅帳子里有著她當年那稚嫩的心意,隱隱的期盼,不服輸的勁頭和青春。
元英有些茫然。她有些想不起當時的她是怎麼想的了。
但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什麼樣的。
那是巨大的、快要把她整個人都給淹沒的後悔。
直到今天她才發現萬歲可以一點都不顧忌她,一點都不把她當成一回事。他能完完全全的把她拋開,讓另一個女人來用鳳印。
他以前對她的……對她的寬容和忍讓……她已經完全的失去了。
元英在黑暗的帳子中按住胸口,她覺得這裡頭是空的。
她此時才發現她錯過了什麼。
——她以為的東西一直都是錯的。
萬歲以前對她的容讓並不是因為她是他的福晉,是他兒子的額娘,是烏拉那拉家的姑娘。
那僅僅是因為他願意寬容她。
忽然間,元英才發現她已經哭了很長時間了。
眼淚無聲的順著耳際滑落到枕畔。
她睜大眼睛,以為自己在這一刻已經死去了。
圓明園裡,李薇聽說皇后真的生病了。太醫院甚至都不敢按例每半月遞一回摺子,而是在兩位太醫給皇后診過脈後就馬上讓人把脈案給遞到了園子里。
她沒有看到摺子,甚至連太醫院送摺子來也是聽四爺順口說的。
他道:「今年皇后病了,宮裡那一場就只在保和殿辦吧。宴會和宮戲都先停了,也不必讓人進宮給皇后磕頭了。」
那就是說沒資格到園子里來面君的今年只用去宮裡對著御座磕頭就行了,他們的女眷也不必去見皇后了。
李薇聽他的讓人去傳話。這個因為範圍還挺大的,需要特意通知下內務府,由內務府去通知京城各府。她寫了個手書讓人送去給福克京阿了。
「皇后病得重嗎?」她問。
四爺:「皇后昏厥後就卧床了,停了半日長春宮的人才去傳太醫。」他頓了下,「你傳話就說是朕說的,把長春宮裡怠慢皇后的人都拿了。」
李薇連忙勸他:「不如等皇后鳳體好轉後再問他們的罪?現在先令他們待罪立功,好好服侍皇后。」
見他點頭,她讓常青去吩咐張德勝。這事還是要用四爺的人去才行。
皇后的病給圓明園裡也蒙上了一層陰影。雖然只是小範圍的流傳,但該知道的人還是漸漸的都知道了。
李薇糾結了兩天,問四爺用不用她回去侍疾?
四爺沒想到她會說這個,道:「你不必回去,就說朕這裡離不開你。」
李薇倒不是不想回去,她就是……不太想在此時見皇后……
在她剛剛用了鳳印,行了中宮箋表的時候。
雖然外面的人並不知道是她做的,四爺也讓人都認為這是皇后的意思。但皇后卻是一清二楚的。
她不能回絕四爺,對他來說這次使用鳳印和中宮箋表似乎都有些不怎麼情願。所以他寧可讓她來,也不要皇后來做。
鳳印取來後就一直放在了九洲清晏。
雖然她不必回去,但像額爾赫她們這些小輩卻是要回去的。結果額爾赫前腳跟她說要回去,後腳四爺知道了,就給額爾赫派了一個活,讓她去暢春園陪太后。
「太后年紀大了,朕這裡脫不開身,你去替朕儘儘孝心吧。」四爺這麼說著,把額爾赫送去了暢春園。
宜爾哈快生了,四爺也不許她去。結果只有扎喇芬才成親又沒有喜,四爺本想把她也送到太后那裡去,還是扎喇芬跟他求說想趁機回去見見宋氏。
「我大婚後還沒見過額娘。」扎喇芬說。
四爺就准她回去了。
不過也就只去幾天而已,除夕前一天就被接回來了。
扎喇芬回來他們才知道皇后這次病得不輕。
「太醫不敢用藥,方子每天都要商量好幾遍。」這次回宮本以為沒什麼大事,扎喇芬也沒想到皇后病得這麼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