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人在九重 第九十一章

再次踏進長春宮,這對四爺來說並不是個好體驗。

當初替皇后選長春宮時,他還是抱著一份期待的。雖然不能讓她住坤寧宮,這位於西六宮正中央的長春宮,盼她住在這裡的時候能多念幾分聖恩,好好履行她身為皇后的職責。

……可後來發生的事讓他明白,人的野心是無窮的。

到今天他都認不出那個當年嫁給他的烏拉那拉氏是什麼樣的了。不過還是能想起一點的,從她初進宮起,就一直理直氣壯的做著她想做的事。彷彿她所說的、所做的都是有道理的。

而且她無比信奉著她的道理。

就像當年她剛嫁給他的時候,不是先學怎麼做好他的福晉,而是先學會拿起『福晉』這件武器來作威作福。

等她進了宮,當了皇后。就更是事事把皇后頂在頭上。

一旦有了什麼事,她心裡想的大概都是『我是皇后』。可連他都不敢以『皇上』這個身份來強迫別人順從。

或許曾經有過,但他卻狠狠的摔了一跤。

之後他就知道身份的改變並不意味著一切都變得理所當然了。

四爺看著長春宮屋檐上還未化的冰雪,庭院里寥落的枯樹,心中頓時升起了一陣厭煩。

他不再流連,徑直進殿,卻發現正殿已鎖。

一邊帶路的張起麟小聲道:「奴才上回來時,皇后娘娘就住到後殿去了。」

但後殿也沒見著皇后的身影。幾個宮女哆嗦著跪下道:「……娘娘在小佛堂里。」

事已至此,四爺反倒沒了火氣。他更想看看皇后還能說出什麼來。

正好,他也有不少事想問她。

他走進小佛堂時就看到皇后筆直板正的跪在觀音像前。

他沒有理會她在這裡故布疑陣耍心眼,轉到梢間的榻上坐下。庄嬤嬤趕緊上前送上熱茶來,他端起來並不喝,只拿蓋子不停的拂去茶沫。

果然皇后不等叫就自己過來了,她站在離他五步遠的地方就跪下道:「臣妾叩請萬歲金安。」

四爺嗯了聲,放下茶碗直言道:「起吧。朕看了你的摺子,你道有事要面陳?說吧。」

元英又叩了個頭道:「臣妾想請萬歲准允再叫一個人來。」

四爺皺眉,道:「弘暉早上就被朕派去禮部去了,去皇陵的事有不少要人去看著。你要說什麼事還要再找人來替你說?」

元英心中苦澀,道:「臣妾想叫來的是個宮女。」

四爺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覺得皇后要說的肯定不是他想聽的。

元英低聲吩咐庄嬤嬤:「去把桐兒叫來。」

庄嬤嬤遲疑的離開,她實在看不出萬歲有回心轉意的意思。

四下無人了,元英起身,坐到四爺左近的一個綉凳上,乾澀的問:「臣妾實在不解,萬歲何故停了臣妾的中宮箋表,還讓人取走鳳印?」

四爺淡然道:「太醫道你的失眠之症日漸嚴重,朕是怕你憂心勞神。」

元英顫道:「到了如今,萬歲仍然不肯給臣妾一句實話嗎?」

四爺掃過去,他也奇怪:「你到現在仍然覺得自己沒錯?」

元英下意識的挺直身,朗聲逼問道:「臣妾何錯之有?請萬歲明示。」她抖著嘴唇,「臣妾願意與任何人對質。臣妾沒有做過的事,沒有人能按到臣妾的頭上!」

她不明白,她是皇后!為什麼就能一句不問就定了她的罪?皇上對她就算不存半分情意,至少也應該有對皇后的敬重。她是先帝賜婚,還替他生了弘暉,她沒有過錯,皇上憑什麼要收走她的鳳印?

四爺卻說出一個叫元英有些心驚的人名:「曹得意,你要說你連這個人是誰也不知道嗎?」

元英努力鎮定下來,心卻在狂跳,她發覺事情開始朝她不能控制的方向滑去了。

「臣妾知道,他是臣妾宮中的大總管。可是之前就不在臣妾宮中當差了。」曹得意並沒有報死,而是報得無故離宮。這下找到也是個死罪。太監無旨不能出宮。

元英對曹得意的下場沒有細究,也不敢細究。現在提起來讓她一陣心驚肉跳。

她當時肯用曹得意,就是看重他的手段。但對於他做了什麼,她並沒有去管,去問,只是給了他權力。

她期待著最後能得到一個讓人滿意的結果。

但結果卻是曹得意被人帶走,生死不知。

她連曹得意臨死前說過什麼都不知道。

她承認她在這裡頭可能用了一些手段,模糊了什麼,導向了什麼。可是她可以說她對曹得意的所做所為毫不知情。

她道:「臣妾不知曹得意對您說了什麼,但那都不是真的。」

可她這麼說完了,四爺卻笑了,道:「哦?曹得意說的都不是真的?那你來跟朕說,弘暉那個格格連著流了兩次孩子是怎麼回事?」

不待元英回答,他又道:「曹得意與太監吳貴暗中勾接,往宮外傳遞消息是怎麼回事?」

「你授意曹得意將宮中消息散布出去,抹黑永壽宮又是怎麼回事?」

他看著皇后滿面的忿忿與不甘,奇怪難道她真的以為這些都可以推到一個太監總管的頭上?「那曹得意買通圓明園太監,私傳消息,與先帝之子允祀勾結又怎麼說?」

元英大喊:「臣妾沒有!!那曹得意已經死了!死無對證!萬歲是打算把這些罪名推到我的頭上廢后嗎?」

四爺冰冷道:「朕不會廢后。朕不能讓弘暉有一個無德被廢的額娘!」

元英一時覺得渾身無力,她坐在凳上都搖搖欲墜。無德。他居然用這種話來說她。

她的腦中像是五光十色連閃,眼前一陣一陣的黑。

她努力眨眨眼,這才能看清近在咫尺的萬歲。

——她居然覺得他看起來太陌生了。

這個男人是誰?

四爺有這麼老嗎?他看著她的時候,簡直像在看著一個他厭惡極了的仇人。

元英突然發現她能很順暢,很平靜的對他說話了。

「臣妾什麼都沒做。曹得意不管做了什麼,那都不是臣妾吩咐的。臣妾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做這些事。從臣妾進宮後,他就在長春宮裡侍候著。」

曹得意不是她挑的人。

所以說不定他就是別人送來的別有用心的人呢?

她對四爺道:「萬歲,你真的覺得貴妃這麼乾淨清白嗎?弘暉格格的事就真的不是她做的嗎?您真的查清了嗎?」

「您帶走了長春宮的兩個人,卻沒動永壽宮一根毫毛。」她一直想知道這個,「我是弘暉的親生額娘,你怎麼能懷疑我,而一點都沒有懷疑弘暉呢?」

「……她到底對您說了什麼?能讓您這麼相信她?」

四爺閉了閉眼,道:「貴妃什麼都沒對朕說。在你眼裡,朕就像個昏君,能被寵妃的一二狡辯之言蠱惑嗎?」

他看著皇后到現在還執迷不悔的樣子,道:「一切都是朕讓人查出來的。若不是這件事,朕還不敢相信你會這麼喪心病狂。」

喪心病狂?

元英被這句話打得連腦袋都木了,等她回過神來才發現四爺已經起身離開了。

「朕不想聽你找的人再說什麼了。烏拉那拉氏,你好自為之。朕待你如此寬容,無非是看在弘暉的份上。」

四爺淡淡道。說完就直接走出了長春宮。

雖然圓明園下毒一事可能並不是皇后的手筆,但她也是抱著壁上觀的姿態才造成了這樣的惡果。

曹得意替吳貴和老八牽了線,宮中的消息源源不斷的送出去。

他察覺後才帶著素素和太后長居宮外,留下皇后就是因為從那時起,他就開始疑心長春宮。

老八藉此用來討好宮外的人。如安郡王府,安郡王臨死前都在努力想讓嗣子繼任世子一職,是老八猜出他要讓人過繼,才提前給安郡王府送信,攔下了安郡王的遺折。

郭絡羅氏與隆科多的小妾沉瀣一氣。借著佟府的勢力探聽消息,打探門路。

老八……對朕下毒。

這毒下得極輕。真正下毒的果然不是那個上弔死了的小太監,而是與他同屋的另一個太監。他供道如果不是皇上將酒賜給其他人喝了,在皇上喝過一杯後,剩下的酒他會找機會換掉或者碰灑。

老八應該是還掂記著從龍之功。

他若中毒後,不管是弘暉還是弘昐,一場博弈在所難免。或者皇后與貴妃都不是,但不管是誰最後得勝出局,老八都能在中間撈一杯羹。

或者就算他到時真的同時厭棄了弘暉和弘昐,老八說不定就該從弘暉與弘昐中找一個了。

也可能他哪個都不找,只在中間漁翁取利便是。

老八……他始終不甘心就此沉寂下去。

早在康熙朝時,他就該看出來。老八是個賭徒。他隨時都有破斧沉舟的勇氣與魄力。

不過這次送他去皇陵後,他這輩子都不會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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