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九重自有春如海 第一百零七章 明君

十三站在養心殿前,揖首道:「請蘇公公再去一次。允祥拜託了。」

蘇培盛不敢受他的禮,但也不肯去替他再去萬歲爺跟前討嫌,避開後又還了一大禮:「怡親王別難為咱們了,您還是趕緊回府吧,這天看著雪越下越大了。凍著您了,萬歲爺指定又罵咱們不會侍候。」

十三見這奴才是滑不溜手,翻臉無情的厲害,一點情面都不肯看,也不再跟他磨。他轉頭出去,只見不遠處蔣陳錫跪在那裡,身上落了一層的雪,整個人都佝僂起來了。

他走過去,蔣陳錫以跪姿磕了個頭,凍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奴……奴才蔣……蔣陳錫叩見怡親王吉安。」

十三深深的嘆了聲,解下斗篷披到蔣陳錫的身上。

看他只著官袍的樣子,應該是在養心殿被罵出來的,通身上下只穿一件補子服,連官帽都沒戴。要是真讓他在這裡跪一晚上,只怕命要沒了。

「文孫啊,你這是何苦啊……」十三搖頭道。

蔣陳錫再磕一個頭:「奴才萬死。」

去年六月至八月,山東境內大旱,顆粒無收。蔣陳錫故意瞞災不報,山東境內德洲、商河、濟陽、濱洲四地十室九空。

如果不是流民擁到京城來,這事還真就沒人知道。

十三嘆氣,看著蔣陳錫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肯替他周旋說話,無非是看在他這一片忠心上。萬歲剛登基,朝中能多一個忠心的臣子,總比砍了的好。

只是萬歲現在正在氣頭上,流民就堵在前門大街,從山東進京這一路上遍地餓殍,瞞是瞞不住的。

大過年的好時候,先是雍正錢出事,其他各省正在叫停此事,甚至萬歲說了讓他們先造康熙錢再頂一會兒。

再來天降瑞雪,卻引來無數饑民。

萬歲面上無光,只怕不會輕饒了蔣陳錫啊。

十三把斗篷給了蔣陳錫,養心殿的人也不會就讓怡親王這樣光著出去,趕緊找出來一件侍衛頭領的斗篷給他披上,好好的把這位主子給送出去。

十三謝過,又自己掏了銀子打點養心殿的小太監,指著蔣陳錫道:「大過年的好日子,公公發發善心,過一會兒給他一碗熱茶用,也免得染上晦氣。」

過年不興推銀子,不然一年都沒財運了。小太監收了銀子,恭敬道:「承王爺的彩頭,奴才腆著臉受了。王爺只管放心,我們蘇爺爺交待過了,過半個時辰就灌他半碗薑茶。」這都有規矩。皇上生氣罰了人,但未必記著什麼時候開釋,萬一皇上一時忘了,這人真死在這裡,那就是他們的罪過。

所以御前侍候的心裡都有數,御茶房裡還備著參片呢。

換句話說,這人就算要死,也要出了宮再咽氣。

回府這一路上,十三都在想怎麼替蔣陳錫說情。萬歲連他都不見,又該找誰的門路?

他一進府就問:「王妃呢?」

兆佳氏正在哄孩子,今天雪大,大的小的都沒帶進宮。貴妃說了怕孩子來來回回的凍著,特意賜了煙火讓在家裡放給孩子們看。這會兒她回來,弘暾連說帶比劃著,她就帶著笑聽,可見這自己家都能放煙花的事真是讓他高興壞了。

十三進來,她趕緊帶著孩子行禮。

弘暾一下子規矩起來,端正的行了個大禮:「弘暾問阿瑪吉安。」

兆佳氏想讓十三聽聽兒子最近剛會背的一首詩,不等她開口,十三就叫奶娘把孩子帶出去。她這才看到他身上的斗篷不合身,不是他走前穿的那一件。

「這是怎麼了?」她趕緊跟著進去侍候他換衣服,一時也顧不上兒子了。

斗篷一看就不是皇上賞的,烏撲撲的灰鼠皮,裡面襯的羊皮也舊了。

十三解了斗篷,顧不上換衣服,道:「你先等等,過來我問你,今天在永壽宮可跟貴妃說上話了?」

兆佳氏的臉馬上就嚇白了,經過康熙朝時的低谷,她簡直不敢想像十三再被皇上厭棄會是個什麼情形。

「萬歲……責備你了?」她抖著聲問。

十三馬上安慰她:「你想多了,是旁人的事。」說著就把蔣陳錫的事簡單說了下,道:「萬歲如今連我也不想見,不知走走貴妃的路子行不行?」

兆佳氏苦笑搖頭道:「只怕是不成。貴妃……有幾分太后的品格。」

十三一聽之下就明白了。太后當年在永和宮時,一心只有侍奉先帝,哪怕是當今和十四爺的事都不能叫她動容。

貴妃如果跟太后一樣,那想請她講情是不可能了。

「爺何必管這個事呢?那蔣大人……依我看也不是那麼清白的……萬歲發作他總有理由……」兆佳氏勸道。

她倒信奉貴妃的做法,只要跟著皇上,聽皇上的,那就行了。做人臣子不就是要如此嗎?

十三搖搖頭,嘆道:「蔣陳錫這事是做得不對,但也有幾分忠君之心在裡頭。你可知道,如果去年山東大旱的事揭出來,萬歲當如何自處?」

兆佳氏倒抽一口冷氣,顯然是想到了。

皇上剛登基就降下天災,這是說皇上的德行不配為帝。

十三就是因為想到這個,才願意替蔣陳錫說話。不管怎麼說,哪怕是現在流民遍地,那也比雍正元年就有天災強。天災是天罰,流民卻是人禍。

人禍與天災比,他寧願要人禍。

不然萬歲正是立足未穩,這天災就是百上加斤。

十三嘆道:「直到今天還有不少人往上獻祥瑞呢。」可見人人都知道這個道理。

蔣陳錫好歹替萬歲緩了一緩,解了大半的難題啊。

養心殿,東五間。

李薇這才知道為什麼他那天看那戲本子生那麼大的氣,這些天更是連雪都不肯看。

「蔣陳錫瞞下災情……」她想到一個敏感問題,然後就像突破了一個境界:「……那他今年的賦稅他是怎麼收上來的?」

……這才是四爺發怒的原因吧?

想也知道蔣陳錫不可能聖母到自掏腰包,山東全境的稅金也不是個小數目,除非他在那一瞬間和中堂附體。

四爺道:「蔣大人可是個能吏呢。」

百姓交不起賦稅,就像那戲本子里的喜兒爹一般,將家主鎖去,不愁全家不賣房典地來救。地擺在那裡,自有官家望族來趁火打劫,交出些許銀兩就能換來幾百上千畝的良田,何樂不為?

如蠅逐臭,蜂擁而來。

經查實,去年在山東買了莊子和良田的宗室也有不少呢。

蔣陳錫既交上了賦稅,又交好當地望族,京中宗親,還能在萬歲面前賣個好。

「他的盤算打得實在是太精了。」四爺都有些佩服了,笑著說。低頭見素素都聽愣了,索性把這當說書般都講給她聽,「再有,百姓沒了地就沒法討生活,全家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只能典身為奴。」

李薇倒抽一口冷氣,這讓她想起了當年市裡發生的一次強拆。新聞上一點都沒的報道,但她偏偏就住在那一片附近,市中心的好地方啊,本來是某個廠的家屬區,以前那一塊沒開發時就是荒郊菜地。

廠子死了,留下了一大片的居民區。結果突然悄沒聲的就全都扒了。

李薇大學暑假回來從那邊路過還嚇了一跳,就見路邊扯著幾條大紅橫幅,幾個舊廠的居民腆胸露肚的在橫幅下打牌,她才知道他們這是看著橫幅不再被人扯了去。

五幾年的老廠子最麻煩的就是老職工的安排問題,因為這個好多老廠子死了之後都無人敢接手。市裡這種廠不是一兩個,都死著呢。

李薇當時就想哪兒來的過江猛龍啊,說拆就拆了一點風聲沒聽到。看這樣也不像是把老職工都給安排了啊(不然鬧個P啊)。

然後那塊空地就一直擱著、擱著、擱著……

她都上完本科了,回來還是沒動!別說打地基了,連空地里的舊瓦礫都沒清理。

市中心啊。寸土寸金的地方。

強權之下,管你去死。橫幅掛得再久,地方新聞和報紙都一個消息沒有,除了來往路過的人能看一眼當個稀罕外,有什麼用呢?

四爺嘆笑道:「一隻羊扒兩遍皮,蔣陳錫果然『優異』。」去年的考評還在他的手裡放著,從他進山東任布政使,同年晉山東巡撫後,就是一連串的優異。京察也未見絲毫劣跡。

李薇禁不住坐得離他近一點。小老百姓的命真是賤啊,命薄如紙這話真是不假。不是一個人命就薄了,而是一群人,幾百上千,乃至上萬,在上頭人的眼裡也是薄得毫無份量可言。

四爺順手摟住她,大力的揉她道:「只是他看錯了朕。朕不懼風言風語。」

李薇攀住他,將他當做最後的救命稻草般。

四爺道:「蔣陳錫,朕必將他追查到底!」

八爺府里,八爺剛才站在府里的東北角看完紫禁城裡的煙火,這會兒一進屋就被郭絡羅氏按住灌了兩碗薑茶,剝光衣服塞進了被窩裡。

「爺也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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