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記憶

雖然十一月即將過半,但天氣還是暖洋洋的,連大衣都不需要穿。

一周前,妻子亡故的那天,雲霧低垂,寒氣逼人。而今天,天空卻一掃陰霾,顯得暖意融融。

儘管和往年相比,近幾日的氣溫,時而偏高,時而走低,但是日光確實是一天短似一天。

頭七這天,高伸只通知了包括高圓寺的姨媽在內的近親屬到場。下午六點,寺院的僧人被請到家裡來誦經。誦經開始時,屋外已經暮色沉沉。

祭壇就設在一樓的裡間,供奉著骨灰盒與遺像。遺像上的妻子身著碎花連衣裙,臉微微側向一邊,正露出盈盈笑意。這張照片是大約一年前的秋季,妻子和幾個要好的朋友到箱根寫生旅遊時拍攝的。

高伸每每看到這張照片,就會聯想起妻子辭世前,他在夢中見到的妻子的笑臉。他總覺得妻子這張照片上的模樣像極了夢中的畫面。

他就那麼痴痴地凝望著遺像,傾聽著經文。誦經完畢,他叫了簡單的外賣,和大家一起吃了晚飯。

妻子去世已經整整六天了,老實說,高伸忙得根本沒時間去思念、去悲傷。起初,從守靈夜到舉行葬禮的那三四天,他要張羅各種傳統儀式,接待各路前來弔唁的賓客。直到昨天,送走遠道趕來奔喪的親友,他才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氣。當然,到此只不過是第一階段罷了。接下來,他還要遞交各式各樣的與妻子辭世相關的文件和說明,安放骨灰,分贈遺物,等等。

這一切都需要和孩子們以及高圓寺的姨媽商量著來辦。

總之,喪妻之痛、侵皮蝕骨的寂寞,似乎在接下來的日子才會一點一滴、慢慢地滲透出來。

高伸跟僧眾商量完七七的具體安排後,畢恭畢敬地送走了他們。頓時,房間里的坐席變得寬敞起來。

祭壇還保留著葬禮時的痕迹,供奉著各色鮮花及各類果品。

現在葬禮已經結束,但是回顧整個過程,令高伸印象最深、最為驚詫的莫過於殯葬公司的人,他們行事之利落,流程之緊湊,簡直就是在用固定的模板生搬硬套。

「咱們簡直就是在他們的指揮棒下行事了!」

「但是對於他們來說,這本來就是一份工作而已,也無可厚非。」

頭七這一天,大家的話題很自然地落到了守靈和葬禮上面。在這期間,令高伸最為欣慰的是前來弔唁的賓客絡繹不絕。這其中當然也有一些是礙於情面的,但絕大多數賓客都是真正喜歡邦子且交情深厚的朋友。其中,左鄰右舍自不必說,就連妻子高中及大學時代的同學,甚至還有合唱隊、寫生班的夥伴,聞訊後也紛紛專程趕來替她送行。

高伸再一次感受到,妻子因為性格活潑外向、交際面廣而深受大家的愛戴。

唯有一件事情令高伸頗感吃力。那就是每當大家坐定閑聊時,必定將話題點落在妻子的病情上。

同齡的友人猝然離世,大家自然很想知道原因。可是非要將妻子的死亡經過和盤托出,對高伸來說確實是一種煎熬。他理所當然地想要避開這個話題。由於妻子去世前曾與病魔鬥爭過較長的時間,所以賓客當中甚至有人認為,她是因為腦出血,或者是腦血栓病倒的,所以他們想當然地詢問道「你太太血壓蠻高的吧」時,高伸常常哭笑不得、苦於應對。

客人誠心誠意地趕來弔唁,自己怎好滿嘴謊話連篇?所以,他每次都是如實相告:「實際上是做子宮肌瘤手術的時候,麻醉出了問題……」結果此語一出,反倒立刻招來對方的興趣,刨根問底追問不休。

還有另外一些早就知道真實病因的賓客,看到邦子最終無可挽回地撒手人寰,不禁重新燃起了對醫院的不滿。

有的人深表同情:「竟然碰上了這種事!」這些倒還罷了,有的人會老調重提:「明明只是動個子宮肌瘤手術,卻把人搞得昏迷不醒,這也太蹊蹺了。」還有的人語重心長地提出忠告:「你們可得好好調查一下原因啊。」甚至有人彷彿自己遇到了不幸一般,義憤填膺地說:「可不能就這樣善罷甘休!」

要想解釋得讓各方都滿意,恐怕再多的時間也不夠。

說句老實話,上述的問題在過去的半年時間裡,曾經一直讓全家人傷透了腦筋,他們好不容易才跨越了這一障礙。如今他們尚沉浸在痛失親人的悲痛中,可關於病中的種種,又被重新揭開,簡直讓他們的心情亂到了極點。

這些賓客都是妻子的親密夥伴,為她鳴不平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但是高伸還是希望起碼在守靈和葬禮的時候避開這類話題,讓妻子在莊嚴肅穆的氛圍中安然下葬。

在葬禮上,高伸意外地瞥見了兩個人的身影。

一位是都南醫院的野中醫生。起初,高伸並不知道醫生的到來。在守靈的時候,他一直在隊伍的最前列,向前來弔唁的賓客鞠躬還禮。緊挨著他的容子輕輕地用胳膊肘碰了碰他,說道:

「我看見野中大夫了。」

高伸聞言,抬頭在人群中搜尋,果然看見野中大夫一身黑色套裝,站在敬香弔唁的賓客之中。

高伸不由自主地行了個注目禮,但是人群中的野中醫生似乎並沒有察覺到。

很快,輪到野中醫生上前祭拜。只見他站在靈位前雙手合十,表情肅穆。只看了一眼遺像,就深深地低下頭去。

照片中的妻子是保持著側身微笑的姿勢,她的目光恰好投落到野中醫生的臉上。

野中醫生全神貫注,滿腔誠敬,他慢悠悠地燃起一炷香,再次凝望了一眼邦子的照片,就默默離開了祭壇。接下來他將從遺屬隊列前經過。

當野中醫生靠近時,高伸特意揚頭迎接他的到來。然而醫生卻像是要躲開高伸的注視一般,只輕輕地點頭行了一禮,便快步離去。

高伸有些誠惶誠恐,他沒有想到野中醫生竟然會在守靈夜親自前來為逝者敬香。不僅如此,第二天的告別儀式,他也不請自來,全程參與。

這一次,是高伸的小女兒香織告訴他的:「醫生坐在後排的位置上。」

某一瞬間,高伸甚至有幾分擔心,他害怕大家知道,這位仁兄就是導致妻子昏迷並最終死亡的麻醉師。幸運的是,有驚無險,在場的各路賓朋誰都沒有察覺到醫生的存在。高伸心裡的一塊巨石總算落了地。如果有人知道他就是將妻子送上不歸路的醫生,一定會惡語相加,罵不絕口。就算沒到那種程度,也少不了要當眾遭受大家的指責和控訴。

野中醫生明明知道會有這樣的危險,為什麼還非要堅持親自到場不可呢?

高伸一方面很感激醫生的勇氣和誠摯的心意,可是同時又覺得醫生做這麼多事,反而令人心情鬱悶。

在所有前來弔唁的賓客之中,還有一位是大出高伸意料之外的,那就是高木惠理。

她的存在,高伸一直諱莫如深,孩子們乃至親戚朋友也都一概不知。所以,她的出現只有高伸一人看在眼裡。

那是在告別儀式的當天,來賓敬香祭拜的活動已經進入尾聲。

一位身著黑色西服套裙,手拎黑色皮包的女士的身影闖入了高伸的視線。正當他在斜後方暗暗揣度這個背影似曾相識時,猛然意識到:來人正是惠理!只見惠理來到祭壇前,彷彿要仔細查看一般,她抬頭久久地凝望著邦子的遺像,隨後緩緩地低頭合掌祈福,恭恭敬敬地敬獻了一炷香。然後,她佇立在原地,默默低垂頭顱,裸露在黑色禮服之外的脖頸越發顯得白皙搶眼。

高伸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出上半身,雙眼牢牢鎖定她的身影。可是惠理敬香完畢,似刻意迴避一般,目不斜視,她連看也未看一眼家屬席,就急匆匆離去。高伸當然不可能立即追上前去,他只得耐心地等到敬香儀式結束。可是無論他在人群當中怎樣苦苦尋找,都再難覓惠理的蹤影。

真是隨風而至,又隨風而逝啊!

真沒想到,她竟也能親臨現場。

三個月前,不歡而散後,高伸從未再見過惠理的芳容。

那天,高伸提出想去惠理家,遭到斷然拒絕,兩人情緒化地各自回家。

自那以後,高伸一直想當面找惠理解釋誤會,可是因為分手方式太糟糕,連電話都難打,再加上即使見面,他也沒有多大的把握能為自己巧妙地圓場。

歸根結底,只要妻子繼續重病在床,他們的關係就很難融洽。高伸偶爾想起惠理時,都帶著這種悲觀的情緒。後來,他忙著嫁女兒,緊接著,妻子的病情又急轉直下,他就再也沒能擠出時間與惠理見面了。

就這樣,一直到妻子離開人世,在喪禮上才得以見到久違的惠理。

現在,特意趕來憑弔的惠理心中作何感想?高伸用心想過,卻無法揣摩到她的內心世界。

頭七當日的法事結束後,一個多小時的聚餐也接近尾聲。

這次是自家人之間小範圍的聚會,除了高伸自己之外,就只有容子、香織、達彥和浩平以及高圓寺的姨媽在座。

連日來,守靈、出殯、回謝宴,等等,家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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