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轉變

這一日,高伸全天奮戰,終於給自己的房間做了一次徹底的大掃除。

其實,此番整理房間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外力因素。只是一邁進九月,炎熱的夏季眼看著步入尾聲,高伸意識到季節即將轉換,忽然心血來潮,想要藉此打掃舒暢自己的心情。當然,客觀原因也顯而易見。自從妻子纏綿病榻後,房間就再也沒有徹底整理過,雜亂無序的程度已令他忍無可忍。雖然只要他開口吩咐,女兒們就一定會來幫忙打掃,可是倘若他不親自動手,不從根本上處理掉那些堆積如山的書本、雜誌以及其他無用的零碎,房間是無法恢複整潔的原貌的。

高伸的房間緊挨著二樓的樓梯口,六席榻榻米大小,臨窗一面有一張寬大的寫字檯和一張沙發,餘下的兩面牆則全排滿了書架。屈居於公共住宅區,很多男主人都被迫放棄了自己專屬的房間。而高伸在當初建房時,就決定保留自己獨立的房間,並使之具有充裕的空間。

作為一個工薪族,這樣做或許有些奢侈,但是他必須要有獨自的空間來思考方案、畫各種產品的設計稿,以及進行繪圖製圖等作業,所以這間書房和大寫字檯是必不可少的。以前,高伸痴迷於工作時,過去睡也非常近便。不過,他總以為自己只要打個盹兒就行,結果每次一躺下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這個房間不僅僅是他工作的陣地,偶爾還能幫他脫離工作和家庭瑣事的困擾,享受怡然自得的時光,所以是他不可或缺的精神休憩室。

但是,幾個月下來,這個房間已經亂得不成體統。

雖然女兒時常來幫他打掃,但畢竟與妻子做事的水準不同。女兒的掃除只是表面功夫,而妻子則截然不同。她不僅會把沙發後面,壁櫥裡面,以及每一層書架都打掃乾淨,還會把他脫下來的內褲和襪子、隨處亂扔的公司樣品、七零八落的紙袋和箱子都一一清理出去。雖然他也曾因為妻子扔掉了自己有用的東西而埋怨過甚至爭吵過,但是不得不承認,正是由於妻子的果斷、徹底,房間才能始終保持整潔有序。

能幹的妻子一不在,房間頓時亂得一塌糊塗,這也是在所難免的。

「過分了……」

高伸一邊收拾,一邊感慨自己房間髒亂的程度。直到四點多鐘,他總算大功告成,收拾妥當後他長長地出了口氣。

雖然秋老虎還在耀武揚威,但白晝卻是一天天短了起來。立秋前後,即使過了下午四點,太陽也依舊堅持高懸天空,但陽光不會射入書房半步。此時此刻,斜陽已經越過桌面,一股腦地傾瀉在地毯上。雖然這是季節的自然變化,但是高伸卻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般,躺在沙發上仔細觀察。

難得如此勤快一回,他感到了些許疲勞。

書桌前的大窗和房間右側的小窗全敞開著,微風穿堂而過,令人心曠神怡。

高伸閉目養神地躺著,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老公,醒醒啊……」

遠處彷彿傳來妻子的呼喚,高伸一下子醒了。

四周與他小睡前相比沒有任何變化,窗戶大敞著,香織一個多月前為他懸掛的銀色風鈴,正在窗邊發出悅耳的聲響。窗外,一望無際的天空愈發澄凈透明,雲霞的周圍鑲起了一道彩色的花邊。時間已近五點,他似乎小睡了一個小時。

高伸再次環視周圍。空蕩蕩的房間,難覓妻子的音容笑貌。

「是在做夢吧……」

纏綿於醫院病榻之上的妻子,不可能獨自跑回家中,許是自己的幻聽吧。高伸重新閉上雙眼,想要再續前夢。

回想從前,每次蜷縮在書房的沙發上小憩,妻子總會適時地給自己加蓋一條薄毯。當然,這些是他一覺醒來看見身上的毛毯後才知道的。有時他還會因此更加愜意地繼續沉睡。剛才聽到的妻子的聲音,也許正是在夢境中完成的對過去的追憶。

幻夢一場,愈發寂寥。

該起床了,他心裡想起來,卻並不動身,怔怔地看著窗外。正在這時,門開了,香織出現在門口。

「爸爸,您醒了嗎?」

高伸覺得這聲音和夢中的一模一樣,他趕忙確認道:

「你剛才叫我了嗎?」

「是啊,您看起來睡得好香哦!」

原來是自己把女兒和妻子的聲音弄混了。

「該起來出發了!」

聽了這話,高伸想起,今晚已經約好了全家人一起外出就餐。

近日來,由於自己忙亂不堪,連跟孩子們好好說話的機會都沒有。而眼看著再過半個月容子就該出嫁了,在此之前,應該在沒有外人介入的情況下,全家人一起吃頓團圓飯。

高伸能夠得空考慮到這一層,是因為截至本月末,陽光飯店的危機終於基本解決了。儘管由於要對此次過失負責,他還要提交書面檢查,但是公司是不會再往下深究了,由於副經理的關照,再加上自己長年為公司做出的貢獻,事情得以就此畫上句號。所以,今天的聚餐對他來說有兩層含義:一是慶祝這件事的圓滿解決;二是對容子的結婚表示祝賀。當然,公司發生的事情他沒有跟孩子們說起過。

家庭聚餐定在晚上六點,他們預約好了赤坂飯店的西餐廳,所以下午五點,全家四口人便乘坐達彥駕駛的汽車離開了家。途經目黑附近的時候,高伸心裡默默地想起了住院的妻子,但是他嘴上什麼都沒有說。孩子們也都一言不發,默默無語。此時,車廂內的鴉雀無聲,正是大家同時思念著母親的明證。

他們到達飯店時,因為尚早於訂餐的時間,所以大家趁便在飯店內四處參觀。這裡也是容子將要舉行婚宴的地方,正好一舉兩得,權且當作前期調研了。

六點剛過,全家人進了西餐廳。他們的座位被安排在窗口,達彥和香織靠窗相向而坐,高伸和容子則分別坐在他倆的身旁。

「這還是第一次啊。」

正如香織所說,在媽媽缺席的情況下,他們一家四口還是首度在外聚餐。

高伸要了瓶香檳,四人舉杯共飲。

「恭喜你!」

其他三人同聲祝福。容子一邊回答「謝謝大家」,一邊乖巧地鞠躬行禮,霎時,空氣里平添了幾分莊重,但是很快就輕鬆如常了。

「姐姐要是不在家,我可就寂寞了!」

香織說得一本正經、煞有介事。容子忍不住揭她的老底:

「你肯定早就盤算著,這下房間寬敞了,也自在多了吧。」

姐妹倆一直共用一個房間,所以今後香織總算可以一人獨享了。

「人家才沒有呢!其實,爸爸才是最寂寞的喲!」

看到香織轉移目標,高伸笑而不答。

經常聽人說:有的父親會在女兒的婚禮上失聲慟哭;甚至還有的父親,竟然因為不能忍受女兒出嫁的痛苦,就竭力拆散女兒的好姻緣。不管怎麼說,疼愛女兒的父親形象,是令人欣賞和稱道的。但是如果到了過分的程度,高伸就不能苟同了。

女兒確實是心頭肉、掌中寶,做父親的捨不得放手,這些都是人之常情,高伸完全能理解。但是如果因此就反對女兒出嫁,在婚禮上慟哭,就實在讓人感到匪夷所思了。他把自己的觀點說給同齡的朋友們聽,朋友皆不以為然地說:「你沒到那個時候,是不會明白的。」高伸覺得,自己並非一個過分嬌寵溺愛女兒的父親,但是隨著婚禮的日益臨近,女兒出嫁的日子迫在眉睫,他也開始切實感受到了一種孤單寂寥的滋味。

我的這個女兒,就要成為別人家的人了嗎?

有時他會因為這種想法而目不轉睛地望著容子。但是這裡面的含義與一般的父親稍有不同。

現在,對高伸來說,最令他感到孤寂的是,妻子不在身邊。那個在他遇到任何問題時都能推心置腹交換意見的人沒有了。說老實話,這種孤寂要比女兒離開身邊的寂寞來得更強烈一些。換句話說,或許是因為被一種更深重的寂寥所籠罩著,所以就顧不上體會較輕微的那一種了吧。

「爸爸,你可不要哭啊!」

雖然嘴上這樣說,但是香織好像挺期待父親痛哭流涕的場面似的。

「那麼丟臉的事,我才不會做呢!」

「那就等著瞧好了……」

女兒半信半疑。總之,最終兌現的日子近在眼前,即將到來。

「爸爸,你最近遇到野中醫生了嗎?」

冷盤剛送上來的時候,容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問道。

高伸與野中醫生在八月中旬進行過那次深入的交談,可是女兒們還蒙在鼓裡,並不知道真正的原因。醫生最終承認:千不該萬不該,是自己當時不該離開手術室,並明確表示了謝罪的意思。可是如果接受「這就是導致你們母親病情危篤的原因」的說法,那麼他們所遭受的劫難實在是過分荒誕,過於不值,孩子們也就太可憐、太無辜了。

「那位醫生問過我,說需要什麼結婚禮物?」

「那麼,你是怎麼回答的?」

「我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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