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高伸的心情常常大起大落。頭一天還神清氣爽、精神百倍,第二天又會沒來由地渾身乏力、無心工作。當然,以前他的身體也曾有過類似的周期波動,只是最近,這樣的波動愈發頻繁,愈發劇烈了。
若說這一切是工作操勞所致,可他參加工作已非一日兩日,理當早就應付自如了;若說是梅雨季節的悶熱潮濕所致,那麼這樣的氣候一年一度,也並非頭回遭遇;若說是因為上了年紀,身體機能出了問題,可是一個月前,他剛剛參加過集體體檢,除了血壓有些偏高之外,其他各項身體指標均告正常。
那麼,這莫名其妙的疲憊感到底源自何方呢?
思來想去,答案不言自明,那就是妻子不在家中。
確實,一個賢內助的缺位會帶來怎樣的不便,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充分體會。
當然,這些不便大多是日常生活中的些小瑣事。比如一日三餐沒人妥當料理啦,房間衛生沒法徹底打掃啦,一些尋常小事無人代勞啦,等等。這些麻煩瑣事確實是令人頭疼的問題,但是只要假以時日,自然也就習慣了。實在不行,乾脆請個鐘點工,照樣能夠一切如常。
然而,在這些日常瑣事之外,還有很多問題是離了妻子就不行的。
比如,在公司里受了氣,或是工作上遇到了煩惱,高伸可以對著妻子傾訴,一吐心中的苦水。下班回到家,哪怕是一聲輕微地感嘆「今天可累壞我了」,妻子也會迅速地做出反應,「您辛苦了!」
言語中滿是關切。深夜歸家時,只要一想到妻子一定會等著他,給他留門,就會倍感踏實溫暖。妻子所起的巨大作用都是精神上的,正因為肉眼看不到,所以平日里根本不以為意,可是一旦妻子不在身邊,他才恍然頓悟,深刻體察。
近來高伸的情緒出現明顯的波動,原因或許就在於他已經意識到,這個一直充當自己精神家園的衛士般的關鍵人物,已經淪為植物人,很難再復原了。
想到這裡,高伸不由自主地深深嘆了一口氣。
再這樣下去,家裡的衛生狀況、日常秩序自不必說,就連孩子們的情緒也一定會大受影響,甚或有漸次失控之虞。
高伸再次意識到家有危重病人的巨大壓力。心靈的重荷,遠勝於日常生活中的種種艱辛,它正在一點點地蠶食著每個家庭成員內心的安寧。
七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六,高伸懷揣著這層憂慮,與容子及她的未婚夫浩平一起共進了晚餐。
在此之前,高伸就一直想找尋一個合適的機會,與浩平一起吃頓飯,順便聊一聊他們婚事的籌備、進展情況以及將來的生活打算,等等。無奈雙方的時間總是配合不上,此事也就一味地遷延了下來。當然,這其中也有高伸自己身心疲憊,妻子病情未見起色等深層原因。
然而,到了七月初,高伸手頭的歲末商品促銷計畫已經完成,工作終於告一段落。另一方面,妻子也已被確診為植物人,她的病情在短時間內似乎不會再出現較大的變化。眼前波瀾不驚的生活和工作現狀使得高伸的心態日趨平穩,但是內心的凄清寂寞卻根深蒂固、如影隨形,於是多少也想藉助與這對準新人的聚會來提振自己萎靡低沉的心緒。
由於兩個年輕人一致要求吃日本料理,所以他們就將那天的晚餐選定在新橋附近的一家常去的小餐館。高伸先於約定的七點鐘到達,小兩口不一會兒工夫也到了。高伸、浩平和容子三個人一字排開,坐在了吧台前。
「這位是您的千金吧?」
店老闆一看容子的相貌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真是像極了。」
「這位是我未來的女婿。」
高伸為他介紹了浩平,店老闆心悅誠服地點頭誇讚道:
「我就說嘛!多般配的一對啊!想必尊夫人樂得合不攏嘴了吧?」
高伸不由自主地迴避了他的目光。當然,店老闆並不知曉妻子昏迷不醒的事實。
「幾位喝點什麼呢?」
「先來啤酒吧。」
顯而易見,適才店老闆的無心快語並無絲毫惡意。此類誤打誤撞的尷尬,勢必要在他們今後的生活中頻頻上演了。高伸想要一掃愁緒,拿起酒瓶就往兩個孩子的酒杯里斟滿啤酒。
「來……」
舉杯相碰,本該有個說道。兩個孩子的未來是值得幹上一杯,可是高伸的生活現狀卻無喜可賀。
於是,他只是略微做出了一個乾杯的動作,就扭頭問店家:
「今天,做生魚片的是什麼材料?」
「牙鮃魚和海鰻的都有。」
他們聽從店主的推薦,點了牙鮃魚和海鰻的生魚片,又要了一份烤蛤蜊肉,外加一份干炸鬼蚰。
「別客氣,多喝點!」
高伸拿起酒瓶為浩平添酒,浩平趕忙恭敬地伸出酒杯。如果換成兒子達彥的話,那小子一定會滿不在乎地欣然受用。正因為是未來泰山和東床的關係,兩人之間才表現出恰到好處的拘謹和鄭重。
「請……」
這次,是浩平搶著為他倒酒。高伸覺得自己彷彿多了一個好兒子,一股滿足感油然而生。
「對了,你們的房子選定了嗎?」
「選好了,位置稍微有些遠,在中央林間那裡。」
中央林間位於神奈川縣,不過,由於電車班次較多,所以來往東京市中心依舊很方便。
「現在,那房子里還住著人,預計八月底之前會搬走騰空的。」
高伸一邊聽回話一邊品著杯中酒。平時,高伸喜歡喝溫酒,了解到浩平喜歡喝涼酒,所以今天特意就著他的喜好。
「容子這邊準備得怎麼樣了?」
在家也好,在病房裡也罷,他們父女倆即便碰到面也沒機會聊到這些話題。
「沒問題,剩下的就等您掏錢了!」
說到這兒,兩人相視一笑。
「可是,真的不用一起工作掙錢養家嗎?」
高伸的話音剛落,容子就不假思索地反問道:
「我可以去工作嗎?」
「找份兒工作,日子會好過些。」
「可是,媽媽……」
看護妻子的工作不能一直由容子來承擔,所以高伸最近也正在考慮是否該請一個護工。
「那個,我會去想辦法的。」
聽到高伸的回答,浩平略微向前欠了欠身,鄭重其事地說道:
「我正想跟您談談岳母的事情。上次談話之後,我著手進行了一些調查,果然發現了一些不合常理的事實。」
高伸聞言,放下手中正在細品的冷酒,轉身望向浩平。
「你又了解到什麼新情況了嗎?」
「上次,我曾和您說過,有個朋友在那家醫院工作。我就是通過他,對岳母的病因進行了多方調查。或許我的執拗讓您很頭痛吧?」
「哪裡,沒有的事!」
「那麼,請恕我直言。」
話題突然轉到妻子的身上,高伸下意識地掃了一眼料理台,只見老闆在廚房裡正忙著對著年輕的小夥計指手畫腳。
「據說,岳母手術時,野中大夫中途離開過房間。」
「你說的『房間』是指?」
「就是手術室。我那位朋友是都南醫院外科的大夫,這個情況是他親口告訴我的,絕對錯不了!」
「那麼,野中大夫去了什麼地方呢?」
「這個他並不清楚。不過,據他說,中央手術室的廣播里叫到了好幾次野中大夫的名字。」
高伸陷入了沉思:莫非這件事與妻子昏迷不醒之間存在著某種關聯?浩平繼續說道:
「實際上我認為,正是在大夫走開的這段時間,岳母的情況才發生突變的……」
「何以見得?」
「理由我也說不上來,但是據我朋友講,一位參與手術的護士說過,手術進行到關鍵處,情形變得有些不對勁了。」
「那麼,這期間到底……」
「總之,野中大夫離開手術室,脫離崗位期間,岳母的狀況出現了反常的變化,這一點似乎是毫無疑問的了。」
這確實是一個驚人的發現,如果一切屬實,那麼導致妻子突然昏迷的或許就是特殊體質之外的其他因素了。高伸想要穩住自己的情緒似的,掏出一根香煙點上了火。
「我以前說過,這一切很有可能是醫生的失誤所致。果然,現在看來,岳母之所以會變成植物人,並不是『特殊體質』這麼簡單。」
「此話怎講?」
「岳母是順利地接受了麻醉的,對吧?因為實際情況也是如此,麻醉起效之後醫生才會開始手術。但是,如果像大夫之前解釋的那樣,岳母是一個特殊體質的患者,那麼,當她的後背注射了麻醉劑就會立刻出現異常反應。通常,大多數的休克癥狀都是剛注射完就出現的。然而當天手術的實際情況是,岳母順順噹噹地接受了麻醉,還開始了手術。所以,我的醫生朋友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