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蝕 第七章 望

林暮色曾今告訴我,西方將黃昏與夜晚交接的這一時分,稱為「狼狗時間」。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接到了筠涼打來跟我告別的電話。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真實:「初徽,我現在在候機廳,還有十五分鐘就登機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你不用趕來送我,就算你想送,也來不及了。

那通電話打了五分鐘,我沉默了四分半鐘,我聽見筠涼以一種「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淡然姿態在手機那頭自嘲地說:「說不定飛過換日線,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就脫胎換骨再世為人。」

說完這句話,手機那端傳來她的笑聲,我能夠想像她笑起來的表情,鼻翼上有細小的皺紋,嘴角向上微揚。

頓了頓,她的語氣變得有些沉重:「初徽,這這些年來我最後悔的一件事,不是不顧一切要跟杜尋在一起,而是曾經對你說出讓你那麼傷心的話……」

我握緊了手機,慘然一笑:「不是,筠涼,其實你沒說錯啊。」

我們曾經那麼堅信的,曾經以為那是值得用生命去追求和捍衛的,原來什麼都不是,原來什麼都沒有。

我們背道而馳,堅守著兩份不同的信念,卻在最後殊途同歸,得到了一樣的結果。

很多年後我都想不明白,這到底是命運太過殘忍,還是命運施捨的仁慈。

從小我就摘掉,月球是地球唯一的天然衛星,上億年來,它一直孜孜不倦地圍著地球繞。

長大之後,我偶爾會想,是什麼令它如此堅持,如此不懈?

月球不一定是心甘情願的,如果有別的選擇,它不一定願意年年歲歲圍著地球寂寞地轉動,但這是月球的宿命。有時候愛情也是這樣,它是一場宿命,由不得你不甘心,由不得你不情願。

就像我遇見顧辭遠,筠涼遇見杜尋,沈言遇見黎朗。

或者說,就像林暮色遇見顧辭遠,陳芷晴遇見杜尋,袁祖域遇見我。

這些遇見,都由不得我們自己。

沈言跟著黎朗回他的家鄉之前,曾單獨跟我見了一次面。我們在咖啡館的角落裡坐了一個晚上,我不明白她為什麼不肯去坐以前坐的老位子,但我想這其中必定有她不願意啟齒的原因,我也不必太過在意。

整個晚上我們都很少說話,我明白她是在向我告別,但我奇怪的是為什麼她單單只向我告別。

「我以前看過一句話,一個男人寫在他的日記里,他說,我會疼我的老婆,不會讓她一個人到老。雖然不是寫給我的,但是我看到的時候還是覺得好感動。」她喝了一口檸檬水,懷孕之後,她就戒掉了咖啡。

我靜靜地看著她。

她接著說:「不管這些年來,我得到的比較多,還是失去的比較多,我依然感謝生活,感謝它把黎朗送到我的生命里來。因為他的出現,讓過去一些我只能想想的事情,一夕之間變得如此真實。」

不知為何,在她說出這句話來的時候,我原本就有些酸澀的眼睛,忽然一下眼淚暴漲。我就這麼當著她的面,無聲地流著眼淚,一大滴眼淚落在桌面上,好像一記驚嘆號。

分別的時候,她牽過我的手放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用孩子似的語氣說:「我們跟這個阿姨再見,阿姨要開開心心地生活,凡事不要鑽牛角尖,要想開一點,有機會的話來看我們。」

抽回手的那一瞬間,我終於還是沒忍住,「哇」地哭出聲來。

那個晚上,我一個人去了醫院。

我知道不久之後,顧辭遠的父母就要將他轉去北京治療,如果北京的醫院解決不了問題,也許還要出國去想辦法……總之,不惜傾家蕩產也要讓他蘇醒。

顧媽媽在看到我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哭,她抓著我的手失魂落魄地問:「初徽,為什麼會這樣……辭遠還說今年要帶你到家裡過年……還跟我說想帶你一起出去旅行,問我同不同意……為什麼現在會弄成這樣?」

我任由她抓著我的手,機械地重複著同樣的一句話:「我等他……等他……」

在這個安靜的夜晚,我看著他彷彿在沉睡的臉,想起以前林暮色和袁祖域多還沒有出現的時候,他總是仗著家裡有錢對我亂許諾,什麼將來娶我一定準備蒂凡尼的戒指,上面的鑽石要大得跟麻將一樣。

婚紗一定要是薇薇王旗下的高級定製,買成衣顯得不夠檔次。

還有什麼威尼斯的嘆息橋、法國的香榭麗舍大道、希臘的愛琴海,這些地方我們都要一起去。

可是顧辭遠,你知道嗎,在跟你分手的那段日子裡,我曾經在網上看到過一個投票帖子,說以下哪些事情是你從來沒有做過的。

有什麼染髮、打耳洞、刺青、泡吧、通宵唱歌,都是一些看著挺傻的事,我一路看下來發現我全都做過,但是最後一個選項,把我弄哭了。

曾經跟心愛的人一起去旅行。

唯獨這一件事,我沒有做過。

我捧著抽紙盒哭得稀里嘩啦,那一刻我真的很恨你,顧辭遠。

我們從來都不曾珍惜在一起的時光,我們總以為未來很遙遠,人生很漫長,那些美麗的地方永遠都在那裡,今天去不了可以明天去,今年去不了可以明年去,我們總會牽著對方的手,去欣賞這個世界上最優美的風景,我們在嘆息橋下親吻,並且堅定不移地相信那個「凡是在嘆息橋下親吻過的情侶,永遠都不會分手」的傳說。

但是我們從來都沒有想過,那些地方雖然一直在那裡,可我們並不一定會永遠在一起。

我們那些美好的憧憬和願望,最終不過是這樣,擱淺在烈日暴晒的淺灘上。

曾經那些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分開的人,最終就像被鳳吹散的蒲公英,散落在各地,散落在天涯。

回憶起這些年來,我們所有的人用青春交織而成的這些片段,就像一場電影一樣,一開始畫面是彩色的,誰料到起承轉合,突然之間,屏幕一下變成黑白。

聽說人在死後,靈魂要把這一生的腳印都拾起來。

那麼,我要拾起多少腳印,才能湊滿我這殘破的一生呢……

我知道,有生之年,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眼睜睜看著顧辭遠在我面前的畫面……我還會想起,在醫院的走廊里,筠涼死死地抱住我,不讓我衝過去跟披頭散髮的林暮色拚命的那個畫面……還有,我當然也不會忘記,林暮色獰笑著流著淚對我說「宋初徽,這就是我還給你的報應」的那個畫面……

我怎麼會知道,我蹲在z城的雙黃線上給我最愛的人打電話的那個時候,他正跟裸著身體的林暮色在酒店的房間里。

人性是什麼?人性就是顧辭遠躺在急救室,我卻還在想,如果我在那個時候沒有打電話給他,他是不是就會跟林暮色上床了?

真是可笑。

林暮色走過來抓住我的雙手,咬牙切齒地對我說:「如果不是你叫走了他,我就不會在他走了之後,隨便跟一個男人好了……我也就不會染上這該死的AIDS……」

彷彿是暴雨天的一陣驚雷,原本說不出話來的我,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個五官扭曲的人,她說的……是真的嗎?

看著他慢慢地滑坐在地上,我滿腔的憤怒、悲痛,還有之前恨不得與她同歸於盡的決心,忽然像煙塵一樣潰散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蹲下來對揪著自己頭髮的林暮色說:「就算再慘,也是你自找的。」

我知道此時的自己已經被惡毒攻心,但仍然阻擋不了一句更傷人的話脫口而出。

「別人的痛苦未必不及你,不過,你表現得格外精彩一些。」

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林暮色,我永遠都不會知道,當我仰起頭看見她那隻晃蕩在空中的手之前,她做出的動作到底是推還是拉。

也許,有一天我會知道的,只要顧辭遠醒來,我就什麼都會知道。

時光平穩地流淌著,我每天睜開眼睛,還是會看到唐元元對著鏡子化妝,只是在看到那章原本屬於筠涼的床現在空蕩蕩的時候,心裡會閃過一絲惆悵。

有時候上課,梁錚會坐在我的旁邊,看著他認真做筆記的樣子,我會覺得其實這個人也沒我一開始以為的那麼討人厭,尤其是在有一次我們聊完天之後,我忽然覺得自己看人的眼光真的很不準。

梁錚跟我說:「宋初徽,你以為我不想像那些同學一樣每天玩玩遊戲,打打籃球,談談戀愛嗎?你以為我願意把自己的大學生活搞得這麼乏善可陳嗎?但是我沒辦法,我要是不努力,畢業之後就找不到好工作,賺不了錢,減輕不了我爸媽的負擔!」

我本來很想說:「就算你好好讀書,畢業了也不一定能找到好工作」,但是我想了一下,最後還是笑著跟他說:「嗯,你說得對,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你OK的啦!」

不知不覺,我也學會了化解滿身的戾氣去與人相處,因為我終於明白,每個人其實都有他不為人知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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