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蝕 1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們一個一個都要騙我?

中午下課之後,筠涼在女生公寓門口看到一輛眼熟的車。

不是杜尋,杜尋這些日子以來的精神狀態一直不太好,自顧不暇的他暫時沒有力氣來安撫筠涼。

等到筠涼靠近這輛車時,車門開了,黎朗從駕駛座走出來對她笑:「有時間嗎?帶你吃飯去。」

旁邊有些認識筠涼的女生,走過去的時候都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她們似乎在想著同一件事:這個不要臉的第三者搶了別人的男朋友之後,怎麼還會有這種又帥又有錢的人拜倒在她裙下呢?

那些目光令筠涼覺得猶如芒刺在背,她甚至來不及多想一下,就乾脆地對黎朗點了點頭。

黎朗的車從女生公寓開出去沒有多遠,沈言的車就跟上來了。

她很有耐心,中間保持著一段看似很有其實卻很安全的距離,在這段距離之中,她確保黎朗不會發現她,又有十足的把握自己不會被滾滾車流阻擋住視線,跟丟他。

戴著墨鏡的她,輕輕吐出一口煙。

她很少抽煙,除了在會所的那兩個月。

那時是迫不得已,每天晚上手裡總得夾著DJ、MIX、ESSE,或者綠摩爾之類的女士煙。她從來不抽502,因為討厭過濾嘴中間那個故作溫情的桃心形狀。

所有的女生煙里,她最喜歡的就是綠摩爾。

雖然叫綠摩爾,但其實煙身是咖啡色的,很長一根,可以燃很久。

生意不太好的時候,她會躲在洗手間里點一根,看著它一點一點化為灰燼,時間彷彿可以過得很慢,很慢……彷彿餘生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地擦拭青春里斑駁的污垢。

初到K城,沈言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她只有兩個多月的時間,要掙夠大一一年的學費。

洗碗,端盤子,做家教?這些都不現實。辛辛苦苦地做一天,累死累活,要是碰上無良的僱主,不僅一分錢拿不到,還浪費了時間。

蜷縮在五十塊錢一天的小旅館裡,十八歲的沈言覺得自己都快要瘋了。

她不會像有些人一樣,窮途末路之際,將身上所有的錢去賭。賭就賭一盤大的,贏了,是老天爺開眼;輸了,大不了就去死。

她不要死,她輸不起。

自知自己不是一個天生賭徒,沈言握著手裡那一沓薄薄的票子,差點沒把下嘴唇咬出血來。

小旅館的牆壁上,有一扇年久失修的窗戶,窗外是K城灰濛濛的天空。蓬頭垢面的沈言覺得自己正被這陰冷的生活,一點一點肢解了出發時滿腔的豪情壯志。

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裡的。她對自己說,沈言,你要做掌握命運的人,你不可以做命運的俘虜。

只是一個契機,高不成低不就的她在人才市場晃了半天,手裡捏著半個沒吃完的麵包,意興闌珊地走出來坐在路邊開始啃。

是真的窮啊,連一瓶礦泉水都捨不得買來喝。多年後想起當時自己狼狽的樣子,她依然心有餘悸。

再也沒有什麼比現實里的貧困,更能夠摧毀一個人的尊嚴了,被親生爸爸拿棍子抽的時候她都沒有哭,卻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的街頭,突然一下悲從中來,泣不成聲。

正哭得酣暢淋漓時,有人在她的面前停下來,拍拍她的肩膀。

她一抬頭,淚眼朦朧中,看到一張艷麗的面孔,那個女人端詳了她好一陣子,開門見山地說:「我姓陳,陳曼娜,你叫我陳姐就是了。」

陳曼娜沒有玩什麼花樣,也沒有編什麼好聽的謊話來誆涉世未深的少女,她雖然是混風月場的人,骨子裡卻有一種江湖兒女的義氣:「你願意來,就打電話給我,不願意,就當沒這回事。」

末了,她還對沈言說:「十八歲,成年人了,可以自己做選擇了。」

在小旅館裡想了整整一夜,沈言依然沒有做出一個果斷的決定。

去,還是不去,這真的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去的話,錢來得當然快,至少比那些什麼洗碗端盤子打零工來得快,並且多。但是去的話,不就等於把自己推進泥坑了嗎?

還記得在家裡的時候,街坊鄰里一些長舌婦湊在一起,就喜歡議論些家長里短的事情,說起某某的女兒出去了兩年,回來的時候穿金戴銀,誰知道那些錢是哪裡來的,誰知道來路正不正,干不幹凈……

那些明明是懷揣著忌妒的心情而意淫出來的言論,卻代表了這個社會最傳統的道德觀念:女子,不可淫賤。

男人變壞沒關係,浪子回頭金不換,女人要是走上這條路,那永遠都別想回頭好好做人了。

煩躁得幾乎要拿頭撞牆了,就在這時候,包里的錄取通知書掉了出來。

借著那扇窗戶外面照進來的月光,沈言看到那個報到的日期……距離那個日期,又近了一天……她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思考了。

這裡是K城,有幾百萬人口的K城。

沒有人會認識她,只做兩個月,兩個月之後不管怎麼樣,洗手走人。

她握著錄取通知書暗自發誓,只要兩個月而已,做完這兩個月,這段歷史就會從沈言的人生里完全被剔除,除了她自己,誰也不會知道。

睡醒之後,她洗了一把臉,去路邊找了一個公用電話,按照昨天陳曼娜給她的那個號碼撥過去,電話很快就通了。

「我去。」沈言很直接。

「那好,晚上見。」陳曼娜也很乾脆。

在會所的第二天,陳曼娜就把沈言叫到她的辦公室,指著沙發上的幾件衣服對她說:「穿這個,你看你身上穿的是些什麼啊?我們這裡是打開門做生意的,你跟村姑一樣,誰還來啊。」

「我本來就不是做這個的,當然沒你們這些行頭。」說不清楚為什麼,即使到了這種地方,沈言還是一身傲骨。

說起來,陳曼娜對她確實是另眼相看的,別的人要是敢這樣跟她說話,恐怕就要做好被掃地出門的準備了,但沈言不怕。

陳曼娜看著她稚氣的臉,忽然笑了:「沒見過你這樣有求於人的,但是有奇怪,我偏偏就是喜歡你,你跟我是一樣的人,我們都很清楚自己要什麼。」

目的性很強,這是多年後沈言周遭所有同事和上司對她的評價,放到職場上來看,這不僅不是缺點,甚至是值得別人學習的優點。

但每當有人用這句話說她時,她腦袋裡第一個想起的,總是十八歲那年遇到的陳曼娜。

從來到會所的那天起,她的生活便是從夜晚開始。

起初,她只是跟著一群濃妝艷抹的姑娘象徵性地去陪客人喝喝酒,唱唱歌,所得的酬勞並不多,有時還要幾個人分。

但無論如何,比起之前她的那些工作,收入還是高多了。

儘管如此,她還是捨不得亂花一分錢,經常餓著肚子去上班,然後在別人陪客人玩的時候,躲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吃著客人點的小吃之類的東西。

久而久之,有客人不滿意了:「這個小姐是來吃東西的,還是來陪客人的?」

沈言也不是省油的燈:「誰TMD是小姐啊!我是服務員!」

她的這一句話逗笑了一整個包廂的人,大家樂得前仰後合,不止是來消費的客人,連她的同事都笑得花枝亂顫。

她懶得跟這些人廢話,起身出去,站在門口找人要了一根煙,也不管自己會不會便點燃了開始抽。

背後包廂里還要人在笑,她心裡輕蔑地想,我是要走的,我是要去讀書的,我跟你們這些人是不一樣的。

若干年後,她看著自己的男朋友背著自己,跟一個比自己小五歲的女生坐在日本料理店裡相談甚歡的樣子,心裡有一種淡淡的悲涼。

你以為不一樣嗎?有什麼不一樣呢,人生的模式不就是那麼幾種嗎?

「我見過初微,你知道吧!」黎朗夾起一塊鰻魚送進嘴裡。

筠涼很喜歡喝這裡的大麥茶,不同於那些仿冒的料理店淡的喝不出茶味的劣質大麥茶,這一家的味道很正宗。

她點點頭:「我知道,你還請她吃了冰激凌,她回去跟我說,沈言姐交了男朋友,人很帥又有涵養,跟沈言姐很配。」

黎朗臉上始終帶著紳士的笑容,在筠涼反覆提前沈言的名字的時候,也沒有露出絲毫心虛或者不悅的神情。

他們都是聰明人,有些話不必說得太明白。

「你跟初微吵架了?」黎朗有意岔開話題。

這個話題讓筠涼有些不知道怎麼接下去,但是……其實,她又確實很想打開封閉了很久的心門,找一個人好好地傾訴一番,畢竟這段日子以來,她背負的包袱也太沉重了。

「其實我不想跟她吵的,我相信她其實也不想跟我吵……我們只是都太煩了,不知道可以跟誰說,每個人都有那麼多事情……我們兩個人的立場不一樣,從小到大,我們在別的事情上面也有過一些分歧,可是從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