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節

不知道常人在這種情況下會有什麼反應,也不知道合乎邏輯的思維應該是怎樣的。如果你覺得艾米的表現不合邏輯、不真實、不正常,那你就知道,你比當年的艾米高明了不知多少倍。

艾米記得很清楚,那天她沒有哭,也沒有暈倒。當她看到那輛車把ALLAN帶走的時候,她想的好像是一個相關而又不相關的問題:幸好爸爸媽媽到奶奶家去了。她覺得ALLAN被帶上車之前對她喊的是「DON-TTELLYOURPARENTS!」,給她的感覺有點象學生在學校犯了錯誤,怕老師告家長,瞞過一時是一時。

她不知道那輛車把ALLAN帶到哪裡去,可能是帶去公安局了,因為圍觀的人嚷嚷著「又抓了一個」,但她不能確定他們說得對不對,她甚至沒看清那車是不是警車,或者說她也不知道警車究竟是什麼樣的。

在她將近二十年的「漫長」生涯中,她從來沒有跟公安局的人打過交道,她甚至不知道「公安人員」跟「警察」是什麼區別,也不知道「拘留」「拘捕」「逮捕」是什麼區別。她覺得她這一生肯定不會犯法,那些東西就一輩子都不會跟她搭上邊,所以她從來沒費心去想那些問題。

她印象當中逮捕一個人是要出具一個什麼「逮捕證」的,還要念長長的一段:「你有權保持沉默——」。後來她想起那是在外國電影上看來的。她不記得有沒有看過描寫中國警方的電視電影,可能有這樣的電影,但她很可能沒耐著性子看過,她無緣無故地就覺得國產電視電影很虛假,不論拍哪行哪業的人,都虛假,都做作,都臉譜化,都千篇一律,她都呲之以鼻,懶得看。

她也不知道JANE究竟怎麼樣了,雖然有人說JANE死了,但她不是很相信,她覺得死亡是老年人的事,是病人的事,象JANE這麼年青健康的人,她實在想不出怎麼跟死亡沾得上邊。特別是一個很熟悉的人,不要說她沒看見JANE的屍體,就是看見了,都很難相信這個前不久還跟自己說過話的人,說死就死了。

她在小說里寫過死亡,寫過自殺,寫得很像回事,寫自殺前的絕望,甚至還得到過一篇評論文章的好評,說「細膩逼真」。可能那個寫評論文章的人也不知道自殺是怎麼回事,更不知道自殺的人自殺之前會想些什麼,因為他/她既然還在寫評論文章,說明他/她還沒有自殺,所以說「逼真」,卻不知道「真」在哪裡,又怎麼知道如何去「逼」?

難產在電影里看到過,又是外國電影,還是原文的,記得產婦在雞喊鴨叫,旁邊的人就喊「PUSH!PUSH!」然後是產婦大汗淋淋的臉部特寫,再然後一個小孩就生出來了。也可能那不是難產,至少在她看來一點也不「難」。

切腕在電影里看到過,還是外國電影。在她的記憶中,中國電影里的人自殺,好像多半選擇上吊。電影上只看見一雙腳懸空擺動,看不見上吊人的頭,給她的感覺是演員用兩手抓在一根橫杆上,笑著懇求導演:「可不可以快點拍?掛不住了。」

外國電影里切腕的鏡頭,在她印象中都是躺在浴缸里切,可能是導演追求的一種性感和美感,因為那樣的話,切腕的人就會赤身裸體,銀幕上就不會血流遍地,而是流在浴缸里,放開塞子就可以沖得乾乾淨淨。這樣的電影給她的印象就是切腕天經地義就應該在浴缸里切,如果家裡沒浴缸,還切什麼切?所以她的小說裡面就不寫切腕,而寫服食安眠藥。實際上,服食安眠藥的死亡場面是什麼樣,她也不知道,所以她重點寫服藥前的內心掙扎,服藥之後的情節就稀里糊塗一帶而過。

在現實生活中,她還從來沒見過死亡,甚至連葬禮都沒參加過。從她記事起,她家還沒什麼人死過。她所見過的唯一的真實的流血場面就是她自己的PERIOD和她初夜時血染的那一點風采。

聽說女人不象男人那樣怕血,因為她們月月見到流血事件。如果這樣說有道理的話,那艾米更不怕血,因為她月月見到較大的流血事件,她聽別人說,那都是「廢血」,流掉了才好,不流就不對了。初夜的血也只是使她感到欣慰,又是「不流就不對」的那種。她覺得那天ALLAN看到床單上的血跡時,比她還害怕,問了她很多次疼不疼,要不要上醫院。後來他幫她用洗衣機洗那條床單,她還有點捨不得,想留下來做個紀念。

所以那個上午發生的事,對她來說是陌生的。她的大腦把現實中的、電影中的、小說中的、想像中的東西全混在一起,感覺很模糊,不真實,象一個夢,但還算不上惡夢,而是一個沒有邏輯、沒有道理、雜亂無章的夢,沒有頭緒,東扯西拉,沒有完整的情節,都是一些片斷,好像連「意識流」都算不上,即使有意識,也沒形成「流」,充其量是個「意識泥坑」。

她的兩條腿好像自動地把她帶到了街上,但她沒有馬上伸出手來叫出租,而是茫然地站在街邊,好像是因為沒錢打的,又好像是在等ALLAN,她老覺得過一會ALLAN就會氣喘吁吁地從街道拐角處跑過來,說:「對不起,他們叫我去問幾句話,我這裡有錢,我們打的回去吧。」

她不知道自己在街邊站了多久,後來有一輛計程車自動地停在她身邊,司機問她要到哪去,她才坐了進去,報了自家的地址。她還記得那個司機問了一句:「J大的呀?校門讓不讓車進去呀?」

「大門不讓進,旁門可以。」

她記得自己還能很狡猾地算計,現在不要告訴司機我沒錢,不然他會在半路上把我趕下車的,我要等到他把我送到了我再告訴他。司機把她送到樓下了,她才告訴司機她沒帶錢,讓他在下面等,她會上去拿錢。但司機跟著她上了樓,她很聰明地叫司機就在外面等,她進去拿了錢付給了他。

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了,她才想,我怎麼跑回家來了?ALLAN呢?但她又想起是ALLAN叫她回家的,因為他被別人推進那輛車之前對她喊的是:「快回去吧,DONTTELLYOURPARENTS!」所以她想,我回來是對的,ALLAN肯定會到這裡來找我。

她吃了一點東西,又吐掉了,她不敢再吃,因為吐了幾次,她覺得她的食道肯定是被吐的食物劃傷了,很痛,從喉嚨到胃裡,長長的一道線,都很痛。她和衣倒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

傍晚的時候,她才醒來,頭很痛很痛,上午發生的事好像已經很遙遠了一樣。她想呆會ALLAN來了,我一定要對他撒個嬌,說我頭好痛,他肯定會端一杯冷水來,為我按摩。

她走到窗前去等他,看著樓下那條路,覺得ALLAN很快就會出現在她樓下。她一直那樣等著,很多次都覺得聽到輕輕的敲門聲了,但跑過去開了門,外面卻沒有人。她有時覺得ALLAN是在逗她,可能躲在樓梯轉角處,但她跑去查看了,他不在那裡。

她想他怎麼還沒有來呢?今天是星期六,公安局派出所什麼的會上班嗎?即使上班現在也該下班了,不是早就該把他放出來了嗎?她跑到校門那裡,去看他的自行車在不在。她看到他的自行車和她自己的自行車都孤零零地停在那裡,她想了想,決定把自己的車推回去,那樣ALLAN來的時候就知道她已經回家了。

後來她沒再出去,怕他來的時候她不在,他進不了門。她在窗口一直守到十二點,然後轉移到門邊去等。她想,我就坐在這裡等,他敲門我肯定能聽見。她坐在門邊的地上,裹著一床被子,靠在門上等他,不知道為什麼,她想到自己很像賣火柴的小女孩,有一種很孤獨的感覺,她流了一會淚,慢慢地睡著了。

她一覺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她想,是不是我睡得太死,ALLAN敲了門我沒聽見,他回他寢室去了?她知道他今天是不能住在JANE那裡了的,因為那裡那麼骯髒,那麼腥臭,誰還敢住那裡?雖然她聽到有人說JANE肯定活不了了,但那只是圍觀者的猜測,JANE的媽媽說了JANE在醫院裡,並沒說JANE死了,警察也沒說JANE死了。然後她突然意識到,ALLAN可能也在醫院裡,在陪JANE。

她開始生氣,覺得自己很傻,怎麼這麼久才意識到這一點呢?那輛車可能就是把ALLAN載到醫院去的。JANE認識公安局的人,叫輛警車接一下ALLAN是完全有可能的。是不是ALLAN怕她吃醋,才串通了JANE安排這麼一個場面的?她越想越覺得象,開始他不想讓她跟去,到了門前他又不讓她進去,最後還搞個什麼警車把他帶走,那樣他就MAKESURE她不會跟去了。

這樣一想,就覺得那個用來打他的黑棍子很像是根橡皮棍子。她想像ALLAN一坐進那輛車,就對身邊那些幫忙的人說:「好險!總算把她擺脫了。過兩天請你們上餐館搓一頓啊。」

她突然覺得她心裡很煩,比上次聽到別人說ALLAN在CHASINGSKIRTS的時候還煩。她想,一定是JANE在家裡生孩子了,不是有人說是難產嗎?聽說生孩子會流很多血,可是上次見到JANE時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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