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星星沉寂 2

那是十五歲的康婕第一次聽到愛情的召喚。

不知道怎麼回事,似乎在我封閉自己的那段日子裡,外界的時間過得特別快,我還沉浸在日復一日的悲傷中不能自拔的時候,別人的人生卻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比如素然姐。

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穿著雪白的襯衣,頭髮全梳上去紮成了一個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使她看起來就像是在校的大學生一樣。好像只是一眨眼的時間,她已經升級做母親了。

這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一個羅素然,她身上那些優雅、端莊都還在,可是似乎多了寫過去的她所不具備的東西,那種神韻,那種逆著光也能讓人感覺到溫暖的東西,也許就是人們所說的母性的光芒吧。

我一步一步挪過去,腳里像灌了鉛一樣,我有太多話想跟她講,我的抱歉和愧疚,可是到了她身邊卻還是只能像當初那個被學校開除卻只會傻乎乎地哭泣的女孩兒一樣叫了一聲「素然姐」。

她握著我的手,什麼也沒說,可是她所要說的話都蘊涵在這用力一握當中了。

被這樣一握,我又感到有些鼻酸。

見過素然姐之後李珊珊和宋遠就吵著要去看淺淺,我本來也要跟他們一起去的,卻被素然姐留下:「讓他們先去,你陪我說說話。」

宋遠不滿地丟下一句「偏心」之後就帶著李珊珊和康婕出去了,我這才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來。這一坐,才感覺從邁入醫院那一秒開始的那種緊張慢慢地鬆弛下來。

她的眼神如同冬日午後的陽光一樣溫暖,我們沉默著,只是靜靜地看著對方。

你相不相信,在你生命中的確有那麼一類朋友,他們能從你貌似平和的面容背後看到你渴望冒險渴望躍入激流的不屈和不安分。

素然姐之於我,就是這種存在。

就在這個時候,護士小姐推門進來,看到坐在床邊的我,便笑著問候素然姐:「你妹妹啊,真漂亮。」

我正想謙虛地表示「哪裡哪裡」的時候,這個不懂事的護士又追加了一句:「你老公出差還沒回來啊?」

這句話一從她口中冒出來,素然姐臉上的笑容就明顯地僵了一下,可是很快地,替她又調整好嘴角的弧度,一副很遺憾的樣子回答道:「是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再也不回來了。」

那個小護士咯咯地笑了一聲:「哪有你這樣說話的呀,自己咒自己老公……」

等這個齙牙小護士離開之後,素然姐臉上那種假笑才漸漸退去,換上了一臉落寞的表情,語氣里也是滿滿的自嘲:「落薰,我很可笑吧。」

我搖搖頭,沒有,我明白。

我真的明白,當「大齡剩女」成為全社會調侃的對象時,作為一個未婚的單身媽媽,她所要承受的和接下來即將面對的一定都不輕鬆。

旁觀者輕,輕鬆的輕。當初是她跟我說的這句話,現在我卻覺得還不夠恰當。原來這世上有一種沉重,會讓作為一個旁觀者的你看著都欷歔。

與此同時李珊珊和康婕兩個白痴正擠在護嬰室的窗口感嘆著,他媽的怎麼長得都一個樣!

這個時候的李珊珊終於摘下了墨鏡,雖然她儘力用頭髮擋著臉,但是康婕還是看到了她臉上那塊傷疤,在原本光滑得如同凝脂一樣的皮膚上,那塊傷疤看起來如此猙獰,如此突兀。

康婕心裡不禁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宋遠拍了一下李珊珊的頭,指了指最靠近窗口的那張床:「蠢死了,是那個啦!長得那麼像我姐你都看不出來,你這個舅媽真瞎!」

李珊珊不甘示弱地反駁:「你才蠢死了,你不知道女兒都像爸爸啊……」

這句話脫口而出的剎那,他們三人都愣住了,空氣凍結了一秒鐘之後,三個沒有文化的人很默契地當剛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地打哈哈:「哎呀,長得真好看,在這麼多小肉團兒里,她長得最好看,真是好看得目中無人啊。」

如果我在那裡的話,斷然不會允許他們用一個這麼不合時宜的成語。

我跟素然姐面對面地沉默了很久,面對她的尷尬我裝作毫無所覺,我不曉得該怎麼安慰她,我本來想說「沒有老公很正常啊,那些陪著女人生孩子的男人也未必就是她們的老公啊」,但這句話在我腦海里一成形我就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

什麼破台詞,比不說還糟糕。

索性,我就什麼都不說了吧。

還是素然姐反應快一點兒,她沒跟我提臨盆時身邊只有弟弟和弟弟的女朋友是多麼凄涼的事,也沒提生產的時候劇烈的疼痛是多麼難以承受,而是話鋒一轉,跟我說道:「你覺得淺淺這個名字好不好?」

挺好的,我點點頭,由衷地說。

她很滿意我的回答:「之前我想了很多名字,床邊擺著一個本子,睡覺的時候都在想要給她取一個好名字,有一天做夢夢見一隻小鹿,小鹿的脖子上掛著個鈴鐺,醒來後趕快在本子上寫下了鹿鈴,可是最後我還是決定讓她叫淺淺。」

我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她,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女孩子嘛,安安穩穩,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就是福氣,淺淺,很好,什麼都清淺一點兒,會少很多麻煩。」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是失焦的,好像看向很遠很遠的地方,看向未知的未來。

我安靜地陪在她身邊,這一刻,眾神緘默。

離開醫院之前我還是去看了淺淺,雖然有面盲症的 我真的分辨不清那些寶寶,但是我安慰自己說,不要緊的,慢慢地她就會長大,會有一張走在人群里能夠被我一眼就辨識出來的面孔。

她跟他有共同的父親,她的眉目之中一定會有他的影子,對此我深信不疑。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李珊珊又把墨鏡架上了,看不見她的眼神,只聽見她很惆悵地說:「長沙的夏天快來了。」

我們一群人曾經笑言,長沙的氣候真是怪異,昆明四季如春算什麼,我們長沙春如四季。

處於春末夏初的切口,我的身體里好像有什麼東西隨著血液在循環涌動著,靈魂好像脫離了軀體漂浮在半空中,俯瞰著這個承載著我們的歡喜和傷痛的城市。

嗅覺是不會騙人的,空氣里那種微妙的氣息,那種把現在和過去緊密聯繫在一起的介質,它令我想起曾經那個春夏相交的下著雨的午後,林逸舟撐著一把格子傘站在路口等我,那幅畫面就像被籠罩在一團迷濛的霧裡,我總是看不真切。

我以為我可以假裝把過去全忘了,從站在明媚的春光里的第一秒起開始重生,然而當我又想起他落寞的笑容,想起他年輕得沒有一絲陰影的面孔時,我知道,我終究還是不能。

我們四個人一起去吃飯,已經不記得上次一群人一起吃飯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似乎是許至君生日的那次,想起來好像已經隔了幾個世紀。

點菜的時候李珊珊和宋遠當著我跟康婕的面吵了起來,起因很簡單,宋遠覺得李珊珊點的菜都清湯寡水的,他真的有些動氣地說:「你平時要求我陪著你吃這些屁味兒都沒有的飯菜就算了,今天跟程落薰她們吃飯你也這樣,你能不能不要總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別這麼自私行不行?」

李珊珊的表情隱藏在大副的墨鏡後面,可是語氣里的尖銳在場的人都聽得明明白白:「不就吃頓飯嗎,屁大點兒事你這麼大脾氣幹什麼?落薰她們都沒說什麼用得著你在這裡吼嗎?我看你是平時就對我不滿,今天終於找到機會發泄了吧!」

我和康婕面面相覷,實在不能理解這對恩愛的小情侶到底是哪根筋搭錯了,這麼小的事情有什麼好吵的?

場面僵持了幾十秒鐘之後,李珊珊提起包,二話不說站起來就沖了出去。

我的反應也不慢,連忙起身追了出去,千鈞一髮之際還記得讓康婕看著宋遠,別讓他也負起走了。

李珊珊沒跑多遠,就在樓下的樹下站著抽煙,看到我的時候她打開煙盒沖著我道:「哪,女士煙,抽不抽?」

我接過一根點燃之後的過了半晌才問她:「你們怎麼回事啊?」

她靠在樹榦上彈彈煙灰,一聲冷笑:「什麼怎麼回事,這還看不明白?他嫌棄我了唄。」

風把我們的頭髮吹得很亂,她的齊劉海兒也散開分成中分,我要是沒有聽錯的話她的聲音里似乎帶著一種孩子般的哭腔:「落薰,我真的很煩,我真的不想剪這麼個一點兒都不適合我的傻×髮型,我真的好討厭去超市買個酸奶都要戴著墨鏡,我真的快煩死了你知道嗎……」

從認識她以來,記憶中她從來沒有這麼崩潰地哭過,我看見眼淚一串一串從黑色的鏡片後面滑落,她的身體顫抖得像一個篩子,我踩滅了手裡的煙抱住她,可是我覺得好無力,我什麼話也不會說什麼事都不能為我的朋友做。

我這個廢柴。

那天下午我跟康婕胡亂地坐著公交車打發時間,經過開福寺的時候,我問她:「你還記得嗎?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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