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坦尼爾家一員的一個半月後——
這天一開始也跟往常一樣。
我跟凱特一起準備早餐,與博士和愛麗絲同桌吃飯。收拾洗漱完畢後,又把家裡打掃了一遍。接下來是給博士當實驗助手——當然只是準備一些玻璃器皿和樣本,相當於打雜。在此期間,又到後院看凱特如何打理玫瑰。
「把剪刀對準那根枝條,方向……對,就那樣——」
在凱特的指導下,我用力合上園藝剪。可能因為拿的姿勢有問題,剪刀感覺特別僵硬,掙扎許久,總算聽到「咔嚓」一聲,枝條落到地面。
「就像這個樣子。埃里克,你很有天賦啊。」
「是、是嗎?」
只是剪一根枝條而已,就能看出天賦好壞嗎?我這個外行人很難判斷。
根據凱特的說法,我剛才做的工作叫「剪枝」。將多餘的枝條切除,可以令植株外形更美觀,開出的花朵也更好看。據說那是培育玫瑰必不可少的工序。
「然後你把帶有記號的枝條都剪掉吧。」
「嗯——」
把剪刀伸向下一根枝條,我心中突然冒出含糊的疑問。
「那個……」
「嗯?」
「一定要把枝條剪掉嗎?」
凱特眨眨眼,抬起食指抵著他的臉蛋。
「這個嘛——雖然不是絕對,但在培育漂亮玫瑰的觀點來看,是必須完成的工作。」
「為什麼?那不就事與願違了嗎,畢竟是好不容易培育出來的枝條。」
「如果想讓一個植株儘可能多開花,那你說得確實沒錯。可是,要讓花開得漂亮,就需要很多營養。每個植株一次攝取的營養有限,如果讓植株盡量多開花,那分配給每朵花的營養就不夠了。所以,就要修剪枝條減少花的數量,把營養留給剩下的花。這就叫『剪枝』。」
減少數量,把營養分給其他花……
道理我懂,可是——
內心深處無法接受凱特的解釋。
——我就不該把你生下來。
母親的話語重新在耳邊炸響。可能發現我表情有異,凱特略顯為難地皺起了眉。
我把剪刀抵在下一根枝條上,卻無法動手。
被選中的枝條會變得很好。可是——
沒被選中的枝條怎麼辦?
沒被選中的枝條,就只能被剪掉,迎來死亡,把營養讓給被選中的枝條嗎?
我帶著沉重的心情,開始聽博士講課。
「之前講到過,基因決定了生物形態,那麼對基因加以改造,就能改變生物形態。然而事情並沒有如此簡單。因為目前『基因改造』的方法完全不成熟。將目標基因以百分之百的概率導入對象DNA的目標部分,憑藉目前的技術水平,那還是個比夢幻還夢幻的理想。」
「那麼,爸爸怎麼創造了藍玫瑰呢?」
愛麗絲問。
我也不知道,不過愛麗絲沒去上學。她要麼在家接受博士的教育,要麼一個人看書學習。今天早上,愛麗絲也獨自在客廳里看遠超七年級水平的晦澀書本,還拿著鉛筆記筆記。
「那當然是靠運氣啦。這不是開玩笑。我只是不斷修改條件,製作了大量樣本而已。愛麗絲,你不是也來幫過忙嗎?」
愛麗絲可能想起了什麼,點了點頭。博士繼續道:
「麻煩在於,進行過同樣處理的樣本並不一定能開出同樣的花。差不多上千個樣本中能有一個達到目的就不錯了。於是就要在數量龐大的樣本群中挑選比較接近理想的樣本,繼續加工製作出新樣本,然後繼續篩選……說句實話,現代的遺傳工程學說白了就是反覆進行這種簡單試錯。」
我按住胸口。
今天的內容比平時更好懂,可是——我心裡突然湧出了類似嫌惡的沉重感情。
「埃里克,你怎麼了?」
博士疑惑地問道。在那種突如其來的感情推動下,我吐出了疑問。
「剩下的呢?」
「剩下的?」
「沒被選中——沒達到目的的樣本會怎麼樣。如果是千里挑一,那剩下的九百九十九個呢?」
「那要看情況了。」愛麗絲困惑地回答道,「一般都會採集數據,然後到此為止。部分樣品會被保存起來,不需要的便直接廢棄……那有什麼問題嗎?」
真不知道你在介意什麼——少女平淡的語氣讓我徹底失控了。
「因為不滿意,就可以扔掉嗎?」
「啊?」
「只有符合期待的人才有價值,除此以外的人就毫無價值嗎?」
我的聲音在顫抖。連我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怒火,支配了嗓子和雙唇。
——要修剪枝條減少花的數量,把營養留給剩下的花。
——這就叫「剪枝」。
「沒被選中的人,就跟垃圾一樣嗎!」
我扔下那句話,跑出了實驗室。
「埃里克?!」
背後傳來愛麗絲的叫聲,但我沒有停下腳步。我邊跑邊聽到母親的聲音在腦中迴響。
——你怎麼連這種事都不會做?
——我就不該把你生下來!
我雖然一直被父母否定,但博士一家人毫無怨言地接納了我。我是否有活下去的價值?跟他們在一起的生活,讓我漸漸忘卻了那個疑問。
然而我錯了。
——挑選比較接近理想的樣本……
——不需要的便直接廢棄。
不需要沒用的東西。博士他們原來也這樣想。
我用一隻手不斷擦拭眼睛裡溢出的東西。
搞什麼嘛。
原來我根本沒有歸宿……
回過神來,我已經離開宅邸,來到樹林中。
現在還是白天,周圍卻如傍晚般昏暗。抬頭看向迎風搖曳的枝葉,縫隙間露出了灰色層雲。帶著濕氣的泥土氣味執拗地湧入鼻腔深處。
方才的衝動像幻覺一般早已消失,反倒是強烈的不安和後悔讓我心頭一緊。
我不知不覺走上了山坡,樹木間還能俯瞰到山林一角。其中有一片開闊空間。
那是坦尼爾家的房子。它離得這麼遠,再退開一些,恐怕就回不去了。
回去?剛才說了那些話,我還有什麼臉回去。
可是,離開宅邸後我無處可去,身上也沒有錢。來時身上雖然帶了一些錢,可都被我塞進客房抽屜里了。
幾經躊躇之後,我開始向坡下走去。
回去一趟吧。
不管要去哪裡,都得先把錢拿回來。我給自己製造了這個借口,開始在樹林中折返。
花了好長時間,我終於回到宅邸。
實在沒有勇氣走正門,我就從林子里繞到後院。確定周圍沒人後,我翻欄杆進去了。
就像小偷一樣……不,我進去是為了拿走放在裡面的錢,在旁人看來根本就是小偷。
我弓著身子,靜悄悄地沿著牆角前進。就在我打算伸頭窺探門口時,突然聽見了開門聲。
「您有事嗎?」
我慌忙躲在牆壁陰影里。那是博士的聲音。一開始我以為自己被發現了,然後才意識到那不是對我說的話。
門口有人。除了博士以外,那裡還站著第二個人。
「不好意思,我是——」
那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莫非是客人?我偷瞄一眼門口,險些叫出聲來。
是警察。
那個瘦高的警察身穿制服,頭戴警帽,正向博士出示貌似證件的東西。
我感覺心臟都要停跳了,再度縮起身子。警察並沒有發現我,而是兀自說道:
「一個半月前,鎮上有個男孩子失蹤了。他十二歲,身高一百五十厘米左右,有淡褐色頭髮和綠色眼睛。名字叫——」
本來很清晰的聲音,突然飄遠了。
是我。
來到這裡一個半月,因為日子過得平靜,我已經快徹底放下心來。看來我太天真了。警察終於還是追查到這裡來了。
我聽見輕微的沙沙聲,應該是警察取出了我的照片。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博士的聲音。
「失蹤這個詞可有點嚇人啊,出什麼事了?」
「不,也沒什麼大事。這小子好像殺了親生父母,拿走家裡的錢出逃了。」
被推落地獄——我在父母家都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如今卻初次嘗到了。
博士知道了。
那天我犯下的罪行,博士終於知道了。
「哦?」
博士只應了一聲,我從這裡無法看見他臉上的表情。
「行兇現場是少年的家。詳情我就不說了,總之少年失蹤,母親的錢包不見了。我們考慮過入室搶劫的可能性,但現場沒有被闖入的痕迹,於是我們就起疑了。就在昨天,我們在城裡到這座宅子的路上發現了那位母親被掩埋的手包。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