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五章

「你小的時候,有沒有幻想過,將來會遇到一個男人,把你人生中所有的問題都攬過去,幫你扛著,幫你解決掉?」

「沒有,」寶音不假思索地說,「我知道人生有千萬種可能性,但這種可能性對於我來說幾乎是絕緣的。況且人生的問題千奇百怪,沒有哪一個男人能強悍到全都解決,比如說,我生病這件事……哪個男人能替我上手術台?」

她有種天然的冷靜,這一直讓空空很羨慕。

空空盯著寶音——她正在用刀切一塊貝谷麵包,那副費勁的樣子幾乎比得上劈柴——空空下意識地揉了揉自己的頜骨關節,最近這個部位老是發出輕微彈響,她在網上查了一下,都說誘因可能是精神壓力過大,建議盡量不要吃太硬的食物。

她自己面前的盤子里是柔軟的香蕉鬆餅,配上黃油,甜得發膩,她勉強吃了兩口就再也沒碰過叉子。這家餐廳是寶音提議要來的,據她說是早午餐做得非常好。

「天啊,我上次來的時候覺得很好吃啊……」寶音還在和那個麵包較勁,「喜歡的地方果然不能去第二次,回憶里的美味是很難再現的。」

「也許上一次也沒那麼好吃吧,」空空挑了挑眉,把自己的盤子往寶音那邊推了推,示意她試試這個,「我想可能是因為那天你心情特別好,所以覺得什麼都好。」

寶音在回憶里短暫地過濾了一下,承認空空說得沒錯,那天的食物,那天的奧斯汀玫瑰,那天的葉柏遠……每個細節都太妥善了,像是故意要構造一個騙局。

「欽,你知道嗎?葉柏遠的女兒出生了。」寶音說。

空空搖了搖頭:「那個人如果不是你的伴侶,關於他的事我可是一點兒都不好奇了。」她早就把葉柏遠的微信刪掉了。

過了一會兒,空空說:「我也講一件你不感興趣的事吧。元旦的時候,禾蘇和陳可為一起回清城,他們見家長了。」

寶音沉默了片刻,毫不意外的樣子。她經歷過類似的事情,雖然有本質的區別,但形式畢竟是接近的,因此她自認為多少能夠理解一點兒空空的心情。

「挺好的,現在我們都是不受歡迎的前女友了。」寶音開玩笑說。

出乎意料的是,空空沒有笑,她臉上露出了惆悵的神情。寶音並不真正明白她的感受,她有些輕微的遺憾——在本來朋友就不多的北京,她同時失去了兩個朋友——儘管她和禾蘇之間的關係原本就有點兒微妙,可當她們的關係真的變成了一種禁忌的時候,她仍然感到無所適從。

空空是在非常尷尬的情形下得知這件事的。

為了不破壞寫小說的連貫性和手感,元旦假期,她獨自留在北京。一月的第一個晚上,她剛打開外賣的飯盒蓋子,手機震動了一下。

消息來自前幾年為了聚會而建的同學群,裡面已經七嘴八舌討論了一大堆。空空平時從不點開這個群,但今天有人特意點出了她:「@碧薇你們都在北京,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吧?」

什麼事?她不明所以,手指往上連著滑了好幾下,這才知道他們正在興緻高昂討論的是陳可為和禾蘇,據說這次回來的主要目的就是拜訪雙方父母——空空愣住了,她當然想到了會有這一天,但她不知道會來得這麼快。

這麼短的時間之內,他們就進展到這一步了嗎?她覺得不可思議,驚詫大過了其他的情緒。

又有一個人說:「肯定是他們不讓你告訴我們,@碧薇我說得對不對?」

她掐著眉心,把握不好分寸,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一時間連呼吸都變得滯重。

空空把外賣忘在了一邊,走到窗戶邊上,用力地推開了窗。為了防止意外事故發生,這種公寓式的樓房窗戶最多只能推開二三十厘米寬,但這也足夠了。呼嘯的冷風瞬間灌滿了房間,帶來了新鮮的氧氣,空空深吸了兩三下,冷空氣直衝腦門。

這下,她從停滯的思維中蘇醒了。

再一看,提到她的那幾條信息早已經被刷到前面去了。其實根本沒人在意她回不回答,沒人在意她是否參與到他們如火如茶的八卦中來,大家只是太無聊了,任何一樁或遠或近的新聞都可以成為他們的談資,調劑平淡寡味的生活。

忽然,空空心裡一動,點開了禾蘇的朋友圈——與此同時,她想起,自己的確有很長時間沒看到禾蘇的動態了,這太反常了不是嗎?要知道,禾蘇一直都是朋友圈裡最活躍的人。

什麼也沒有,白茫茫一片。空空馬上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這樣反而更好,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這是禾蘇的決定,而我只需要接受這個結果罷了。

當天更晚些的時候,空空按照原定計畫寫完兩千字之後,把家裡的垃圾收拾到一起,拎到樓下扔進了大垃圾桶。

第一片雪花落在她的鼻尖時,她還以為是錯覺。大概是冬雨或者小冰粒吧,她一邊這樣想,一邊仰起了臉,霎時,只見鋪天蓋地的磅礴的白色壓了下來。就在這時,她失去平衡,一個踉蹌,跌進了掉光了葉子的灌木叢里。

應該趁著沒人看見趕緊爬起來,奇怪的是,空空心裡明明也是這樣想的,但身體卻沒有動。

她依然仰著臉,靜靜地看著,雪花像揉碎了的紙和碾碎了的銀,紛紛揚揚地落下,很快就在地上積起了薄薄的一層。

北京的雪和清城的雪是不同的。空空記得,清城的雪,即使一朵也讓人感覺很重很沉,像是含了一整年的淚,落到地上,頃刻就化成了水。而北京的雪更綿密,也更輕盈,因為氣候乾燥的緣故,用腳一踢,還能飛起來。

她聽見一兩聲痴痴的笑,原來是自己嘴裡發出來的。現在這個場面太滑稽了,她像只四仰八叉的動物,即使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還是感覺有些丟臉。

不知從哪扇窗口傳出來一聲驚呼:「哇!下雪了!」緊接著,更多窗口傳出了同樣的歡呼聲:「下雪了,真的下雪了!」

空空趕緊掙扎著從灌木叢里爬了起來。她拍了拍身上的土,壞心情已經一掃而空。先前那種和熟悉的世界隔絕開來的孤寂感,被連續的驚呼聲打破了,她又重新回到了歡騰和喧鬧里。

她拿出手機,依序做了三件事:退出了同學群,刪除了禾蘇和陳可為,最後,她給媽媽發了一張自拍照。

「媽,北京下雪了。」

到了一月中旬,空空的小說寫完了。從她正式進入狀態開始算起,總共花了三個多月的時間,最終成稿五萬多字,一個不長不短的中篇。也就是說,平均算下來,每天真正能保留下來的內容不到兩千字,更不要提她之前走的那些彎路,那些早就從回收站里刪掉了的廢稿。

她把小說發去了寶音的郵箱,又額外發了一條微信:「我知道它不夠好,但希望不是特別糟糕。」

寶音開完會回來,看到信息,沒急著回,她腦子裡還在思考剛才的事:公司今年有好幾個砸了重金的大項目都沒有取得預期的成績,到了年末,大家都有點兒面上無光。會議結束之後,領導把她單獨留下聊了一會兒,雖然沒有明說,但弦外之音是明年會有戰略性的調整,可能會考慮單獨辟一個團隊出來,再成立一家子公司,負責開發和製作一些精緻、文藝、更具實驗性、主要受眾是年輕人的內容。

寶音被那個幾乎是明示的暗示刺激得興奮不已,她竭力剋制,才沒有當場表態「我願意過去做負責人」,但她換了一個委婉的說法:「我目前是單身,未來兩年之內沒有結婚的計畫。」

領導笑了笑,眼神里透出一種「和聰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的欣賞。

出去吃午餐之前,寶音先將郵件里的附件下載下來,掃了一眼小說的標題《直到世界盡頭》,咦,空空喜歡村上春樹嗎?

坐在簡餐店裡,寶音的思緒和注意力仍然集中在明年的工作計畫上,倒不是說她不重視空空的小說,可是相比之下,她自己的人生目標當然更加重要。況且,寶音認為,如果時機恰當,說不定我還能把空空的小說拍成劇集,或者電影。

懷著這樣愉悅的心情,午餐結束之後,寶音回到了辦公室,打開了下載完成的文檔。她先看了一下字數——五萬多——有點兒尷尬。她原想著,她可以幫空空聯繫幾個做出版的朋友,試試看能不能出書。可是這個篇幅,獨立成冊幾乎是不可能的了,如果要出書,起碼還得寫一兩個中短篇小說來湊一湊。

但沒關係,只要寫得好,放在網上供人閱讀也是不錯的選擇。現在這個時代早已不同於從前了,才華無須受制於載體,世上的平台有千萬個。

寶音認真地看了起來。

小說的主人公是一位男性,二十五歲,住在南方一個小城市。他讀完高中之後就沒有再繼續念書,在社會上瞎混了兩年之後,二十歲的他向親戚們借錢,開了一家音像店,既租碟也賣碟,後來因為生意太過慘淡而只能草草關張。為了償還開店欠下的錢,他去考了駕照,成了一名計程車司機。

因為年輕,精力旺盛,他大部分時候都是開夜班,從酒吧、夜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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