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四章

空空知道寶音和葉柏遠分手的始末,有執手淚眼相望,有冗長的自我剖析,以及在停車場里戛然而止卻餘韻悠長的告別——無論過錯在誰,都不能否認,直到最後一刻他們都表現得非常得體。

可是輪到她時,命運卻顯得很草率。

事實上,在陳可為聯繫她之前,她早就已經有這個念頭了。可是白天上班,熬夜寫作,近乎自虐的生活狀態已經快要將她榨乾。有些時候,她能明顯感覺到,無論是體力、專註力還是熬夜之後恢複精力的速度,都不能和當初在周刊時相比了。

她清楚地記得,僅僅在去年夏天,她午休時趴在電腦桌上睡覺起來,只要去趟洗手間,洗個冷水臉回來,臉上的印子就沒了。可是今年,就在前幾天,她鼻樑上被墨鏡壓出來的痕迹,過了一下午都沒消,下班時,琪琪小心翼翼地問她是不是受了傷。

大一歲有大一歲的歡喜,寶音這樣說過,但空空卻只覺得,大一歲有大一歲的悲涼,她從來都是更悲觀的那個人。

當陳可為在微信上鄭重其事地說想和她面談一下,並且語氣疏遠地強調了一句「不會浪費你太多時間」的時候,她幾乎沒有做出任何思考便回答了:「好,我正有此意。」

他們沒有約在哪家餐廳或咖啡館,空空提出就在陳可為家的小區碰面,她記得院子里有個小亭子,那兒很合適。

空空到得稍微早一點兒,坐在木頭長椅上,她先從包里拿出一隻還剩一點點水的礦泉水瓶,擰開瓶蓋,當成煙灰缸,然後才拿出煙來點上。她最近抽煙抽得很兇,喉嚨乾澀又疼,好像有什麼東西堵在那裡,剛抽了兩口,她就不得不剝開一顆喉糖扔進嘴裡。

「空空?」陳可為在她身後叫她,此時天色已晚,他有點兒不確定是她。

「來了啊,」空空對著瓶口彈了彈煙灰,「坐一下吧。」

「你一切都好嗎,東西寫得順利嗎?」陳可為先是問了些與今晚主題無關的瑣事,明明是他決心要做個了斷的,可是當空空真的坐在他面前,他又猶豫了。

空空輕聲地笑了一下,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陳可為,我要是你,就懶得這麼兜圈子,」她說,「你要是不好意思說,就我來說吧。」

陳可為臉上浮現出一點兒慚愧和羞怯,雖然空空過於坦白,但他內心深處不得不承認,這樣直截了當其實對彼此都好。

「雖然發條信息就能把事情解決,但我也認為,應該要當面說,」煙頭的火光在空空指間一明一滅,她頓了頓,說,「陳可為,我知道自己性格差,難相處,謝謝你這麼久以來的寬容,以後你要好好保重呀。」

她把煙蒂扔進了瓶子里,瓶子里傳來輕微而迅疾的熄滅聲,之後,她站起來,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這樣也不錯,空空心想,之所以能這樣簡潔明快地分手,是因為沒有人在這件事里受到傷害。失望或許雙方都有一點兒,但失望畢竟不是傷害。

陳可為也跟著站起來,事情比他原本預計的要結束得更快,他甚至都沒來得及說幾句話,而空空這副乾脆利落的做派更證實了他的猜想:她既不需要他,也不愛他。

「那我走啦。」空空把包背上,她還穿著去年秋天買的那件灰色衛衣和牛仔褲。

「我送你吧……」陳可為猶豫了一下才說。

「不用了,別麻煩了,」空空已經走出亭子,忽然又回過頭來,她臉上的笑容帶著一點兒狡黠,可惜陳可為看不見,她說,「代我向禾蘇問好。」

沒有給陳可為解釋或者辯解的機會,她已經朝小區門口走去,心知自己再也不會到這裡來了。

小說的進度過半,空空的狀態開始變好,她恢複了一些自信,食慾和睡眠也都漸漸恢複到了正常水平,她告訴自己,這是生活在向好的方向轉舵的標誌。

自從採用第一人稱來寫這個少年的故事之後,她就像是打通了體內所有的鬱結和淤堵,文字如同潺潺流水一般傾瀉到文檔當中。依然是倒敘的寫法,卻因為不再是旁觀者的視角而多了一份堅實。

她從成年後的他開始寫起,在她的想像中,那是一個消沉、失意、像是常年生活在陽光不夠充足的環境里的男人,他身上散發出淡淡的苦澀……寫著,寫著,她發覺這個形象似曾相識,在抽了一根煙之後,她不得不誠實地面對自己——她參照的是最初的顏亦明。

她太久沒有見到他了,有時候閉上眼睛甚至已經無法清楚地看見他的模樣,可是他的氣質在她記憶里卻仍舊鮮活明晰。

「好吧,也許這才是你真正留給我的東西。」她輕笑了一聲,嚇了自己一跳。

許久沒有聯繫她的沈楓在某天下午突然發了一條朋友圈,是一個嬰孩的照片,看起來是網上很流行的萌娃圖片,配的文字是「真可愛」。空空在上班的空當無意間看到這條,出於一種玩笑心態,她留言說:「看得出老沈想當爸爸了。」

等她從洗手間回來,看到沈楓給她發了條微信:「你是不是傻?那就是我的小孩兒。」

空空一下子愣住了,緊接著才意識到自己發的那條留言有多冒失造次。她確定自己一定是熬夜把腦袋熬壞了,怎麼會想不到——沈楓消失了這麼久,一定是在忙一件大事。

「真是對不起,我太沒禮貌了。」她趕緊把這句話回過去。過了一會兒,沈楓的頭像旁邊又多了個紅點:「沒事,好久沒見了,你哪天有空?吃個飯。」

也不能完全怪空空粗心大意,在過去所有的交流中,沈楓都極力呈現出一種「有沒有孩子我無所謂」的洒脫,以他那個年紀的男人來說,也算得上是罕見。

沈楓曾經說起,他太太在多年前生過一場大病,動完手術之後的好幾年,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她沒有按時去複查。到了第五年,她的身體有了明顯的反應,最嚴重的情況是整條右臂都抬不起來,再去檢查,被確診為癌症複發。他們去了好幾家聲名顯赫的醫院,託了很多關係,但得到的答覆通通都是「只能保守治療」,無奈之下,只好轉去國外求醫,花了巨額費用,才動了第二次手術。

他用手勢比了一個數字——在空空看來,自己五年甚至十年也掙不到那麼多錢。但她有另一個很深的疑問:「當初你為什麼不督促她去複查呢?」

沈楓像是聽到了很滑稽的話:「她自己都不當回事,我能怎麼樣?」

空空愣住,那是她第一次對沈楓產生了厭惡感——雖然她根本都不認識他太太,更沒有立場為那位女士抱不平,但這個細節令她得以窺視到婚姻的某種真相。

沈楓沒有任何理由恨他的妻子,但他仍然可以用如此漫不經心的語氣敘述發生在她身上的、如此巨大的痛苦。原來夫妻之間除了愛和憎恨,還有如此冷酷淡薄的一面。

空空順著這條線索往下探尋:「會影響懷孕嗎?」

沈楓點了點頭:「當然,不過我對這事兒……不執著。」這句話多少挽回了一點兒他在空空心中的印象。

空空又看了一遍那張寶寶的照片,回憶起沈楓說那句話時的神情語氣,她這才發覺:那不過是一個自欺欺人的中年男人,說著一句充滿表演味道的謊言。

真實的沈楓比他所呈現出來的樣子要虛弱得多。

過了幾天,沈楓約空空在他們以前常去的一家日料店吃晚餐。

空空點了海鮮井,沈楓點了鵝肝飯。他們的話題主要是圍繞著空空,不知為何,她感覺到沈楓在刻意迴避小孩兒的事,他一直閃爍其詞,含糊不清,彷彿要竭力掩蓋一個秘密。

她只是旁敲側擊地提了一句:「你太太從懷孕到生產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沈楓便急忙把話岔開了去,先是問她為什麼分手,然後又問她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打算?空空沒聽明白。

「我現在自己住得挺好的,小說也寫得很順利,還要有什麼打算?」

沈楓又露出了那種雞同鴨講的表情,他不太方便直說,他覺得這個姑娘有點兒傻。

「你那個男朋友……」被空空糾正,是「前男友」,他只好重新說,「你那個前男友到底哪一占讓你不音良,六戶口都有,光是這三點就夠在婚戀市場橫著走了,聽你說起來,對你也挺好的,你快二十九了吧,別作了吧?」

「你知道有個戶口多省事嗎?將來你們的小孩上學不會太發愁。」沈楓以一種自以為看得十分通透的態度教誨空空。

他像是歸順了某種權威,某種唯一而絕對的正確,繼而開始向他人說教。

太刺耳了,空空猛然抬起頭來。

如果時間轉回到兩三個小時之前,她絕對不會來吃這頓屈辱的晚餐,可是此刻,她已經坐在這裡,就不得不承接這個難堪的局面。她眯起眼睛,端詳了片刻沈楓的臉——有點兒不可思議,明明是同一個人同一副眉眼,如今看來卻如此令人憎厭。

這些人從來都意識不到自己對別人的冒犯嗎?

空空把筷子放下,她的語氣比聲音要重:「你們男人是一直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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