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三章

隨著開始寫小說,空空原先規律的生活節奏漸漸被打亂了,她的睡眠變差,一度像是回到了和顏亦明分開的時候。怎麼形容這種無力感——她在深夜對著空白的文檔長時間發獃,為了減輕壓力,她只好在發獃的時候喝點兒酒,但這樣只會使不快樂變本加厲。

還有比這更諷刺的事嗎?客觀條件已經得到滿足,她想要的安寧,想要的自由,現在都有了,可她和她的小說、和那個少年的故事卻像是分別處於南北兩極。

文檔的最上面一行是四個加粗的黑體字——「慘綠少年」。這不一定是最終的標題,可她現在也想不出更合適的,因為既沒有構架,也沒有內容——那顆種子埋得太久也太深了,已經失去了強健的生命力,她苦惱於要如何讓它重新煥發生機。

她不止看過一位作家這樣說:等待靈感是非專業者的做法,真正的寫作者,會培養一種習慣,每天把自己按在書桌前,不管狀態好不好,寫就是了。

事實上她的確是這樣做的。雖然靈感一直沒有現身,但她每天回到住所,簡單地做點兒吃的之後,就值夜班一樣坐在電腦前,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

兩周過去了,很快三周過去了,第一個月的房租完全白花了。她嘗試過兩個開頭,第一個只寫了五百多字就被拖進了回收站。「根本就是垃圾。」她對自己說。第二次稍微好一點兒,寫了兩千多字,但大部分都是心理活動。她用的是倒敘的寫法,第三人稱,一個女孩子的回憶,開篇是大段無意義的抒情。

也不對,那些文字透著一股寒酸——第二天早晨醒來,她睜開眼睛,就知道昨晚又白費了。她甚至沒有勇氣去再看一遍,在出門上班之前,她把這個文檔也刪掉了。

這種不順利迫使她在某種意義上認清了現實,過去她為了工作而不得不看的那些作品,現在都在她面前閃著金光。無論什麼題材,至少別人能完整地寫出來,就算廢話連篇,文字不夠精練,但別人已經走在了自己的道路上,而你呢?

唯一有點兒意外的收穫便是,創作無能帶來的挫敗感,令她端正了面對工作的態度。她明顯比以前更尊重自己手裡的稿件了。連琪琪她們都覺得,空空姐這陣子認真得好像變了一個人。

她不可能白天在公司寫東西,可晚上回到家,獨自面對沉默的電腦更叫人發瘋。到底要從哪裡開始?為什麼明明也付出努力了,卻還是連邊緣都觸碰不到?

又過了幾天,她忽然意識到問題所在了,一定是因為長期閱讀大量的快餐文字,破壞了她的語感,這個發現讓她在溺死前終於抓到了一根稻草——就像一個人每天只吃油炸食品、膨化食品,把碳酸飲料當水喝,攝取過量的糖分,這樣的飲食結構當然是不健康的。想到這裡,空空稍微安心了一點兒。她認識到,自己現在要做的不是急匆匆地動筆,而是應該先花些時間讓自己沉靜下來,找到正確的方向。

為了調理被工作敗壞了的閱讀口味,她買了一大堆傳統文學和歐美經典文學回來。本來就很擁擠的家,因此變得更逼仄了。她每晚都躺在這些大部頭裡疲勞地睡去,次日早晨又從一種更深的無望里醒來。

讀得越多就越清醒,看得越多就越了解自己的渺小和欠缺。這樣又過去了一個多月,除了閱讀量顯著提升之外,她的故事一點兒進展也沒有。

「我想把房子退掉,押金不要了,搬回去和陳可為住。如果他願意的話,下個月我們就結婚。」

坐在咖啡館裡,她一邊對寶音這樣說,一邊用力地摳著已經禿了的指甲。

痊癒後的寶音比以前圓潤了,好在她之前的確瘦得有些過分,現在的體型看起來倒像是剛剛好。她的頭髮剪短了些,神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堅定幹練。做完第一次複查,她才向父母坦白了分手和生病的事。兩個壞消息一起奉上,他們的注意力果然就被更大的那個完全佔據了。

寶音的母親特意來北京住了一陣子,每天煲一鍋湯,寶音喝不完只好用保溫桶帶去公司分給同事,一段時間下來,大家都胖了。在這期間,媽媽得知葉柏遠竟然分手沒過多久就結婚了,氣得好幾天沒和寶音說話。起初寶音又是哄又是勸,眼見軟的招數不起作用,只好來硬的——醫生說了,我現在可不能傴氣,負面情緒對健康不利——這才喚醒了母親通情達理的那一面,是的,事已至此,怪誰都沒有意義了。

媽媽回去之後,寶音才漸漸恢複社交,她先是和關係好的同事們聚了幾回餐,接著又主動聯繫了幾個當初想探病卻遭拒的舊同學,請人吃飯。大家都不知道她和葉柏遠究竟為什麼分開,只覺得她這邊大病初癒,人家那邊小孩兒都快出生了,同情心的天平自然向寶音傾斜。

她想向大家解釋,葉柏遠不是壞人……可話到嘴邊卻突然收住,這些人里有誰是真的關心他們,又有誰能夠理解內情?她忽然意識到,這是他們共同的朋友,大家面對她時講的是一套場面話,等他們和葉柏遠見面時一定會換成另一套說辭,她根本不必擔心真有人會為了她和葉柏遠決裂,人情這回事……講到底,其實涼薄得很。

寶音喝著熱茶,笑眼盈盈地望著其他人,把原本想說的話吞了下去。

在空空用陰沉的語氣對自己做出毫不留情的否定之後,寶音皺起了眉頭。她敏銳地洞察了真相:空空沮喪的背後其實更渴望得到鼓勵,心灰意冷之中還有一息尚存。但與此同時,寶音不得不承認,空空的確欠缺方法,或者說,她不是那種氣呵成的寫作者。

寶音試著讓她先冷靜下來,不要說氣話:「人家陳可為做錯了什麼,憑什麼你說搬走就搬走,你說結婚就結婚?你以為你是誰?」

空空整個人都已經泄了氣,無力還擊。她當然只是說說而已,在陳可為不知情的前提下逞逞強罷了,她才沒有那個膽子——結婚?聽起來是比寫小說更容易搞砸的選擇。

「你知道你現在給我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嗎?」寶音的語調既溫柔又嚴厲,「你太慎重了,架勢太大,似乎很想一出手就證明自己才情艷絕。你好像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對待那顆種子,卻又希望它一長出來就是參天大樹……空空,你得踏實點兒。」

空空的臉色煞白,實話果然不好聽,她的自尊心瞬間被刺穿了一個洞,儘管寶音毫無惡意。她想起自己也曾對寶音說過很直接的話,但寶音就不像她這麼脆弱。

「也許是吧,我不知道。」空空勉強接了一句廢話,她心裡煩躁極了,覺得自己什麼也做不好。

寶音斟酌了一會兒,說:「你知道,很多作家的第一部作品其實都是某種意義上的自傳,是他們自己的感受、想法和想像……」

「沒錯,的確是這樣,所以我更應該趁早放棄,因為我平庸的人生根本沒有任何值得書寫的情節。」

寶音搖搖頭,空空現在就像一個聽不進別人的話的小孩,敏感又叛逆。

「感受不一定來自自身經歷,而是能進入他人的內心,體會別人的悲喜,這是創作者獨有的天賦,我從來都不認為你做不到。」

空空的眼眶發熱,那句話像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拂過她的頭髮,她感覺到內心有一片潮濕慢慢渦開,那些刺痛她自尊的東西正隨之融化。

「你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寶音想起當天那個沉默的空空,說,「就是因為很久以前我無意中看到你寫的那篇旅行筆記。我很少會在網上看超過一萬字的文章,這一點我和你一樣老派,我們都更鐘情於紙質閱讀。可是那篇筆記,我從第一段開始就停不下來,說來也奇怪,明明不是故事,也沒有情節,可是看得人心裡很難過,而且後勁很強,我連著好幾天都沒緩過來。」

空空吸了一下鼻子,她馬上就要流淚了。

「那個時候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和顏亦明的事,但我很確定那個女孩子是用燃燒自己的決心和勇氣寫了那篇文字,那種真摯和樸素,即使沒有愛過的人也能感同身受。」

空空從桌上的紙巾盒裡扯了兩張紙,貼在臉上,沒有發出聲音地哭了起來。

寶音沉默了很長時間,讓空空好好地發泄了一會兒。

那股酸澀在她心裡已經憋了太久,摧毀性太強了——空空有點兒不明白,為什麼人可以忍受孤獨,接受失去,卻無法克服挫敗,是不是因為前面兩項都來自外部力量,而後者卻是一種心魔?

她哭出來之後,感覺好了一些,儘管這有點兒丟臉。「我知道所有的事情開頭都很難,但我想既然都已經決意去做了,還是再試試吧。」她對寶音說,其實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對,」寶音也鬆弛了下來,和空空的交談比先前所有的聚會都讓她感覺疲憊,因為彼此都很真誠而投射出了一種實在的意義,她用鼓勵的口吻說,「再試試,有什麼好怕的呢,把它當成你一生中唯一的故事去寫就好了。」

之後她們的話題從這件事上轉移了。寶音給空空看了一張照片,是葉柏遠和卓昕,他把耳朵貼在她高高隆起的肚皮上。

「是一個學妹發給我的,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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