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二章

只要把居住的標準稍微降低一點兒,你就會猛然發現,原來城市裡有那麼多合適的房源。在中介熱切地推薦和陪同之下,光是周六一天,空空就看了四個小區。

晚上,她關著書房門,結合自己眼下的經濟狀況和生活需求,在一張A4紙上算了一些簡單的賬。和以前在清城做周刊時相比,現在的收入確實高了一些,但開銷也比以前多了很多。每個月付完房租給陳可為,剩下的錢,空空沒有亂花,她想給自己攢一筆旅行的費用。

她希望能在三十歲之前去一趟歐洲,不是走馬觀花,到名品店買幾隻包的那種旅行,而是在每個喜歡的城市都小住一陣子,像當地人那樣散散步,喝喝咖啡和酒,悠閑地逛逛博物館和美術館。

如果預算不夠,那隻去佛羅倫薩和羅馬也可以,啊,還有巴黎——哪有文藝青年不憧憬巴黎呢,畢竟,誰都知道「巴黎是一席流動的盛宴」。

對著桌上這張字跡潦草的紙,想到自己原本的計畫和剩下的一兩年時間,而未來還有許多不可知的變數,空空猶豫起來。

她又變回了一個左右搖晃的鐘擺——左邊是安定的生活、錢不多但壓力也不大的工作、踏實可靠的男朋友;右邊呢,她甚至不知道怎麼和別人說,右邊是一件她想做、早就應該去做、但聽上去其實還蠻可笑的事。

並不是說,寫小說的人就不配擁有舒適安逸的生活環境,但空空還在門外之外,她更相信孤獨的意義,相信只有孤獨才能催發出人的表達欲、焦灼和動力。

但是要如何才能讓陳可為明白,不是他干擾了她,而是換了任何人,對她都會有影響?空空無比確定,一旦她真的開始專註於寫小說,那麼她就只能和自己待在一起。

她又抽出一張乾淨的A4紙,將看過的幾套房子的優缺點分別寫在紙上做對比。最後,她決定只考慮租金和到公司的距離這兩個方面。越簡單的思考越快得出答案,她在其中一個選項上畫了個圈,就你了。

空空始終記得,陳可為得知她要搬出去時的表情,短暫的錯愕過後是受傷,又帶著一點兒懷疑。他看上去完全不能接受——你竟然完全不和我商量就做了這個決定,而理由竟然是「我想寫東西」。

「難道住在這裡你就不能寫東西嗎?我打擾你了嗎?」這句話堵在他的胸口,他甚至問不出口,好像光是產生這個念頭就已經傷害到了他的自尊。

他們相對無言地坐了十幾分鐘,雙方都回憶起了不久之前的那次爭執,空空擔心陳可為將這兩件毫不相干的事情聯繫起來,而陳可為恰好就將它們聯繫了起來。

「是因為結婚的事嗎?」他的語氣很誠懇,是真心實意地想要搞清楚問題並解決它,「我從來沒有說過我著急結婚,是不是那次嚇到你了?」

「不,不是的,」空空兩眼一黑,事情果然往她最不願意看到的方向發展了,「跟結婚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再說,我們也還沒到那個地步。」

陳可為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更難受,他雖然一點兒也不著急進入流程,但也絕不是完全沒有計畫。過去他所喜歡的空空身上的那些特點,比如自由、隨性、率真,現在一下子都變成了他們之間的障礙。

他想起那天晚上,他對禾蘇說「我有時候搞不懂空空腦子裡在想什麼」,他發現自己錯了,不是有時候,是所有時候。他望著面前這個女孩兒,曾經被他形容為「打著赤腳奔跑的小孩兒」,原來自己一點兒也不了解她。

「好吧,我們一人退一步,就算我相信你說的……難道住在這裡你就不能寫東西嗎?」他終於問出來了,「白天我們都在工作,晚上你可以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寫,如果你覺得書房不夠,客廳也完全可以讓給你,我在主卧待著不出來也沒問題。」

他如此卑微退讓,其實一點兒也沒有必要。空空難過得快要哭出來,為什麼交流有時會讓人感到這麼悲傷?我們明明在說同一件事,卻完全是在表達相反的意思?

很長的一段時間,客廳里寂然無聲,他們明明對坐著,卻彷彿隔著一片海洋。

「我剛來這裡住的時候,有天晚上我們聊天,我對你說,我一直在為人生中很重要的幾件事情做準備。當時你問我是些什麼事情,我不好意思告訴你,其中有一件就是寫小說……聽起來好傻,好像二十世紀的人說的話,」空空臉上又露出了那種自我嘲弄的表情,「也許我說我想把形象弄漂亮點兒,當個網紅博主什麼的都比這靠譜。」

陳可為在默然中記起,的確是有過那樣一次對話,他現在有點兒後悔當時為什麼沒有追問下去。「也許那個時刻我們就應該認真談一談的,」他想,「說不定我就不會變得像現在這麼被動。」

空空又說:「我的心裡有一顆種子,很多年了,它始終沒有破土萌芽。隨著時間流逝,也許在不遠的某一天,它就會徹底消亡,我想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再試一試,給它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她用了全部的真誠和尊嚴來說明真心,她努力想讓陳可為了解,也許她的決定牽涉到兩個人,但自始至終其實只是她一個人的事情。

她已經不知道還能如何剖白心跡。

陳可為從布團上起身,去冰箱里拿來冰礦泉水,也給了空空一瓶。在這樣肝膽相照的對話里,他和她一樣口乾舌燥。

他一口氣喝完了一整瓶水,斟酌了一會兒該怎麼接話,但是一張嘴,那些句子就自然地從唇齒之間流淌出來。

「我快畢業的時候,有師兄叫我一塊兒創業,我跟著他去見過幾個投資人。有時候在高級會所,有時候就在人家公司的會議室。我們很認真地做PPT,寫商業計畫書,一邊用投影儀放出來,一邊在白板上寫寫畫畫,向老闆們闡述理念、模式和目標之類的。我們都不傻,誰在認真聽,誰在敷衍我們,誰只當個消遣,我們能看出來。讓人覺得遺憾的是,認真聽的寥寥無幾。」

他依然還記得,有幾次,對方已經毫不掩飾不耐煩和不屑了,師兄還硬撐著,努力想要說服對方。

「我很快就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我沒那麼有野心,與之相應的,我就沒必要受那份屈辱,吃那份苦。我退出了那個初創團隊,去了一家能給戶口的央企,一直到今天。我的職業生涯發展得不算很好,但也還過得去,大部分同學都混得和我差不多,沒有幾個飛黃騰達的,我們都屬於所謂的大多數。

「搖到車牌之前,我並沒有買車的計畫,事實上你也看到了,我開得其實不多。但我父母知道之後很高興,非叫我買車,他們認為以後總是用得上的。那時候我剛開始供房不久,經濟壓力還挺大,我父母就說由他們來出購車的錢,因為這個原因,我也就沒有堅持買我自己喜歡的車。」

說話間,陳可為出了很多汗,襯衣黏在背部的皮膚上。他以前不知道,只是說幾句話也會這麼勞累。他說這些的用意,是想讓空空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這個和她戀愛的人,她可曾有過一點兒想要去了解他的意願?

「總之,我的人生行進到現在,有過妥協,有過放棄,但每一次我都很清楚我是為了什麼而妥協和放棄。我記得有一次,從一位投資人的公司出來之後,師兄問我:『看到那張長桌子了嗎?』『那是一整塊什麼木……我忘了。』他說,那張桌子得上百萬。他說:『可為,好好弄,將來咱們也能在那種桌子上開會談事情。』他創業失敗之後去了一家中型的公司當高管,很少再提起以前的事。但我想即使他成功了,上市了,買得起價值幾百萬的桌子用來開會了,甚至實現財務自由了,我也不會嫉妒,不會後悔,因為,」他的雙眼直視著空空,又說了一遍,「我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

空空靜靜地聽著,既驚詫又沮喪。記憶中這是陳可為第一次連貫而密集地說這麼多話,他毫不粉飾自己的平凡普通,也不為此感到羞愧。空空在他的誠實坦率面前,感覺到了一種直抵靈魂的虛空。

他一點兒挖苦她的意思都沒有,卻讓她在剎那間對自己產生了強烈的懷疑:他是不是在暗示我應該認清自己?

她知道不應該這樣,但是,她無法不想起顏亦明。儘管他在情感上一而再地辜負她,可是在自我價值的判定上,他一直都給予她尊重和鼓勵。

但這仍然是不對的,空空內心很清楚,實際上她還是困在一個舊的牢籠中。什麼時候她不再需要一個男人、一個「對方」來肯定自己,她對自己人格的塑造才算真正完成。

正因為如此,眼下她要做的這件事才顯得那麼勢在必行。

沈楓曾經提到的那個詞從她腦子裡冒出來,她忽然想到,也許應該嘗試著用他們男人的語言來闡述,這樣更利於陳可為理解她的想法:「我不是想分手,也不排斥結婚,但我心裡也有價值排序,感情的事排在稍微後面一點兒,我想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姓名,而不僅是誰的妻子、誰的母親。」

她講得太誇張、太嚴重了,陳可為無奈地搖搖頭。

「我還是不太明白,住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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