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一章

「我病得真是時候,不然就耽誤他結婚了。」後來,談起葉柏遠的時候,寶音是這樣對空空說的。

關於生病的事,寶音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驚動任何人。她獨自去體檢中心取報告,值班醫生是個很年輕的男孩兒,一看就知道經驗尚淺。他戴著一副黑色的邊框眼鏡,講話非常謹慎,神情嚴肅,反覆建議寶音再去三甲醫院做一次更深入的定性檢查。

「畢竟我們的設備和專業醫院還是有一定差距的,」他說,「身體的狀況和情緒也息息相關,你要盡量保持樂觀。」

聽上去他對每位訪客都這樣說。寶音笑笑,起身道謝離開。她知道揪著這位年輕醫生不放,也不會得到什麼好聽的答案,不如抓緊時間去複查。

在乳腺外科的候診區,寶音和另外幾位表情灰暗的女士一起坐在藍色的塑料椅子上,氣氛凝重得可怕。她們的目光都注視著科室門上的電子屏,等待著自己的名字在上面出現。

她旁邊那位有點兒上了年紀的女性,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寶音的手臂,低聲問:「你是怎麼發現的?什麼癥狀?」

寶音怔了怔,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癥狀?我沒什麼癥狀——但她看得出對方有多緊張,於是輕聲寬慰:「先別往壞處想,我們公司好幾個年輕妹妹都有結節、增生和纖維瘤,大家私下聊過,也諮詢過,不是要命的事。」

「唉……」

對話戛然而止。寶音沒有再補充什麼,她能說的也就這麼簡單一兩句。回想起來,她自己的部門就有一個女同事經常喊著「哎喲,氣得我胸疼」,但人家的體檢報告顯示一切都很正常,倒是寶音自己,頭疼腦熱從不吭聲,她在心裡嘆了口氣——這次倒好,刮開就是一等獎。

就診環節像一場標準化的快問快答:你有什麼明顯不適?這裡疼嗎?這裡呢?這個硬塊你發現過嗎?家族裡是否有女性曾患有這方面的疾病?你有過性經驗嗎?生育過嗎?

寶音誠實地回答完所有問題,這才發覺,自己並不如預想中的那麼鎮定,心裡有點兒慌亂。她猶豫了幾秒鐘,大腦飛快地運轉著,她想要理清思緒,總結成一兩個簡短的問題問問醫生。

但時機轉瞬即逝,就在她躊躇的時候,醫生已經給她開出了一系列相應的檢查項目:「做完這些再來找我看結果吧。」

「我不用拿什麼憑證嗎?」寶音有點兒怯怯地問。

旁邊的助理醫生一邊領著她往外走,一邊柔聲指點她:「現在都電子化了,很方便的,你先拿著社保卡去窗口繳費,項目都在卡里,然後再去血檢、B超、病理室都登記一下,血檢要空腹做,你明天趕早吧,另外兩項人也不少,得提前排時間……這樣,大廳里有導醫,你要是搞不清楚,就去問問她們。」

寶音失神地盯著這位助理醫生,她可真是耐心又和善,但我現在應該先幹什麼?

排隊繳費時,寶音注意到,前面的那位老人家是從外地來的,沒有社保卡,而且他顯然適應不了一個到處充斥著二維碼的世界,他用顫顫巍巍的手,一張一張地數著彤紅色的紙鈔,數完一遍,像是不放心似的,又數了一遍,這才把錢推進窗口。

寶音默默地凝視著眼前這一幕,心裡有種無法形容的傷感。在被命運錘擊的時刻,她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她,或者說她這一類人,平日在生活中、在職場上的銳利、強悍和自以為是的掌控力,其實通通都只建立在某種奢侈之上——健康、年輕、受過教育、良好的財務狀況,以及懂得如何獲取資訊並善用工具……而這些,並不是人生中天經地義的權利。

她認識到,在一種絕對的意志面前,她和這位老人,以及她身後那幾個不斷催促和抱怨的病人,沒有任何區別。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寶音抽時間做完了全部檢查。活檢報告拿到手的那天,她又坐在了那位醫生面前。

醫生把所有檢驗單看完之後,平平淡淡地講了一通話,雖然有大量的術語和寶音理解不了的名詞,但總的意思是「早期,有望治癒」,並在最後提出了手術方案。這種專業的態度反而令寶音放下心來。

「幸好發現得算早,你又年輕,動完手術好好休養,及時複查。」

寶音懷著感激向醫生說了謝謝,跟著助理醫生去做手術登記。她把自己的全部信息填完之後,對著知情同意書的下半截「患者及委託代理人意見」發起呆來。

她一秒鐘也沒有考慮過通知爸爸媽媽——他們還不知道她和葉柏遠已經分手,光是想到要告訴他們這件事,她就夠心煩了,手術的消息只會雪上加霜。

葉柏遠?她承認,如果他們現在還在一起的話,他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可是身份變了,各有前途,她決意不去麻煩他。

也不是沒有其他好朋友、老同學甚至同事,形形色色的面容如映畫一般從她眼前迅疾而過……她在那通電話被接通的前一秒還在質疑自己: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對於對方來說,這個責任未免太重了。

「寶音,怎麼了?」

「……空空,你現在方便嗎?我有件事想和你說。」

那天下午,空空匆忙地向琪琪交代了幾句,便從公司直接去了醫院,她在護士台見到寶音,沒有多問一句話,利落地把表格剩下的空白都填上,並簽了自己的大名——李碧薇。

她們一起從住院部走出來,那是下午四點,離晚高峰還有一段時間。寶音從包里拿出車鑰匙,空空伸出手:「今天我開吧。」

可擁堵比她們預計中的要來得更早,在四環上,空空踩剎車踩得腳都酸了,她這才理解,為什麼陳可為寧願每天擠地鐵通勤也不願意開車——除非升到了可以自由決定上下班時間的職位,否則這真是一個得不償失的選擇。

像是為了避免談論生病的事,寶音主動說起了和葉柏遠分手的事:「所以我才讓你來簽名,其實我也知道,挺為難你的。」

「真的嗎……是不會複合的那種分手嗎?」空空難掩驚訝。「當然啊,」寶音笑起來,心神都有些虛弱,「我沒想到你會這麼意外,難道你沒見過別人分手嗎?我上次去找你喝咖啡就是想找你傾訴一下,但看你當時心情也不太好,我就沒說了。」

「真是難以置信……你先別回家了,我們去公園走走吧。」

空空把導航的目的地換成了朝陽公園的一個停車場,距離顯示還有三公里,這段路程里她們沒怎麼說話。

感情的事,即便對於當事人來說再沉痛、再艱難,但若對旁觀者講起,往往也只有三言兩語。寶音很快就將大致經過敘述了一遍,末了,她有點兒抱歉地對空空笑了笑:「對不起,太乏味了,太常見了。」

她們並肩在傍晚的公園裡漫步,步履緩慢,身姿輕盈,任誰看都會覺得這是兩個完全沒有煩心事的女孩。

有幾個跑步的年輕人從她們旁邊跑了過去。汗水的氣味短暫地掠過她們的鼻尖,這就是健康和活力的證明,寶音忍不住望向其中一個女孩的背影——她的跟腱很長,小腿肌肉的線條非常漂亮。

她忍不住想起,畢業之後,曾經有半年的空白期,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正好葉柏遠也辭了職,他們便一起辦了申根簽證,在歐洲閑晃了一段日子,互相開解說先看看世界也不錯。那時候,他們旅行箱里總帶著一雙跑鞋,有空就一起去公園跑跑步。

「我和他也曾是夥伴,是好友,一起成長,分享過許多好時光……」想到這裡,寶音不免有些許傷感。

但空空腦袋裡想的是另外一回事——寶音說她不愛葉柏遠?這一聽就是氣話,不愛一個人為什麼會耗這麼久?這完全超出了空空的理解,她在周寶音和葉柏遠的關係中探測到了自己在情感世界的盲區。

「我認為『耗』這種說話並不恰當,」寶音試圖解釋清楚,「戀愛不是我們生活的全部,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裡都很自由,也都盡量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在生活。事實上,無論談不談戀愛,和誰在一起,時間終究都會流逝的。」

「對你來說的確是這樣,因為你是知情的,」空空望向寶音,「但是,他不見得和你有這份默契。他可能只是傻乎乎地以為『哇,我女朋友真有性格,真特別』,你沒意識到嗎?在你們的關係中,你是凌駕於他之上的。」

空空知道接下來這句話說出來可能會刺傷寶音,甚至有偏幫葉柏遠的嫌疑,但如果她們能開誠布公地談論這些事,並且不造成心結的話,對於她們的友誼是有益處的。

「不愛,又不告訴對方,這很自私。」

天好像在一瞬間就暗了下來,她們在草坪上坐下,晚風帶著一股盛夏的氣息吹拂著她們的頭髮和面容。四周靜謐,偶爾會聽見幾聲汽車鳴笛,但隔得太遠太不真切,仔細分辨又無跡可尋。

寶音坦率地承認:「是的,浪費別人的時間,罪大惡極。」「我不否認這是一種自私,但另一種可能,也許是我太蠢,又太自以為是。」寶音的目光在逐漸失去細節的樹林里搜尋著什麼,她要進入到自己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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