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五章

「柏遠,這裡……我點了烤蔬菜,你看看你想吃點兒什麼,什麼都不要嗎?那喝點兒什麼?」

「你好,麻煩給我一杯可樂,加兩片檸檬在裡面,謝謝。」

「真的什麼都不吃嗎?我們可能會聊得比較久,不過也沒關係,待會兒想吃再點吧。」

「寶音,我們之間不需要這樣的,別把我當成陌生人好嗎?」

「好,既然你這樣說,我也放鬆點兒吧……其實我挺不好意思的,拖了這麼久才和你見面,這段時間你肯定不太好過,這點兒把握我還是有的,不過我希望你相信,我真的是有非常緊要的事情要處理,不是故意和你玩心理戰,懲罰你,你了解我的,對嗎?」

「別說這些了,寶音,都是我的錯。」

「我們該從哪裡談起……天啊,我以為拖了這麼久,我應該都梳理好了,可是現在我竟然還是不知道要從哪裡開始,不如你先說吧,柏遠,你怎麼想?」

「我不知道,就像你說的,這段日子我過得很混亂,雖然每天還是照常去公司,但心思根本沒在工作上……我想去找你,又怕你見到我會更厭惡,只能等著看你什麼時候願意見我……別再讓我說了好嗎?」

……

「好吧,那我來說吧。」

服務生把烤蔬菜端上來,顏色艷麗的蔬菜被盛在一個白色的圓形瓷盤裡,散發出香甜的氣息。寶音往盤子里撒了一點兒黑胡椒末,叉起一塊胡蘿蔔送進嘴裡,接著,又吃了兩口小番茄,這才穩住了微顫的身體。

她已經連續好幾天沒正經吃過一頓飯了。

「如果我告訴你,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你會感到驚訝嗎?不是在發現那個耳堵的時候,在那之前很久。你還記得在新青森車站的那天嗎?我們本來坐在那間小小的休息室里,然後你不停地出去發微信,聽語音,甚至打電話,我透過玻璃看著你的背影,一面擔心其他的乘客進來佔了你的座位,而我肯定不好意思告訴他們這裡有人;一面又忍不住在想,你一定很喜歡那個女孩子,這麼頻繁地聯絡竟然沒有使你感到厭煩,說明你肯定也很享受這種被人愛、被人需要的感覺。

「我問我自己:我有多久沒讓你感覺到自己被需要了?我們在一起的這些年裡,我是不是太強硬、太自我了?但我想當初我吸引你的,恐怕也是這些特質,所以我大可不必為了你而否定我自己。」

葉柏遠一動不動地看著寶音,她塗著鮮艷的口紅的嘴唇一張一合,吐出來的每個字都像重鎚砸在他的耳膜上。他不知道,原來她早就知道,可是為什麼?直到這一秒鐘他還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默默忍受?

她明明早就可以直接翻臉了不是嗎?他想起一兩個有類似經歷的朋友,有男有女,謊言被拆穿的時候都鬧得那麼難堪,無論是有錯的那一方,還是無辜的那一方,都恨不得置對方於死地。

可是,寶音,為什麼?

「這兩年,我爸媽,你爸媽,他們都問過我結婚的事情,你爸媽的態度很好,尤其是你媽媽,她一直都是那麼溫柔,講道理……相比之下,我媽媽就惡劣得多,我只希望她沒有對你也那麼不客氣。」

「沒有的,阿姨很少主動找我,偶爾聯繫,也只是叫我好好照顧你,」葉柏遠感覺自己面孔發燙,事到如今,他怎麼好意思還提起人家的母親,「但我做得很差,對不起。」

「別說蠢話了,柏遠,我們都是有自主能力的成年人,什麼照顧不照顧的。」

寶音招了招手,示意服務生把酒水單拿過來,她注意到葉柏遠的杯子已經空了,而她自己現在也很想喝點兒酒,那種低度數,入口柔和,能使人有點兒迷醉,又不至於摧毀理智的酒。

在服務生的推薦下,他們一人要了一杯白葡萄酒。

令葉柏遠沒有想到的是,寶音忽然說起了與今晚的主題毫不相干的事。

「有一次空空和我聊起她的家鄉,清城。她說有年夏天,他們做了一個反映城市變遷的選題,要去拍些照片。在市中心人流量最大、最熱鬧的商業地帶,有一片又老又舊的棚戶區,緊挨著清城最大的購物廣場,兩者只隔著一條很窄的巷子,巷子窄到寬敞一點兒的車都開不進去。她和她的同事,一位攝影記者,為了取景,在那條巷子里走了很久,那種不知道是些什麼東西混雜在一起發出的臭氣,好像滲進了他們的頭髮里、皮膚里。同時,她看向巷子的另一邊,是LV、Gucci和星巴克,那種強烈的感官衝擊讓她一下子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後來照片拍出來,主編特意選了幾張沒有對比的,那期周刊上市之後,她看著那些流光溢彩的配圖,感覺那個臭烘烘的夜晚只是自己的一場幻覺。

「聽她說完,我想起和你去摩洛哥的那次——你記得嗎,就在剛免簽的頭一兩年。我們去撒哈拉的那天下午,車子剛開進沙漠的邊緣,你睡著了。我一直望著窗外,偶爾能看到一棵好像已經枯死了的樹。開了一會兒,我看見遠處波光率滋,驚訝得不得了,這種地方怎麼會有水流?我指著那裡問司機:那是什麼河?他完全聽不懂我說什麼。直到車子靠近那裡,我看清楚,那根本不是水流,只是一大攤被風化的黑色石頭,光滑的表面反射著陽光而已。搞清楚狀況了的司機對我說:『It''s an illusion……』對,那也只是我的幻覺。」

寶音的聲音聽起來既輕柔又縹緲,眼神朦朧,葉柏遠以為她快要哭了,可是再仔細一看,她仍然鎮定如常。他不由得想到,這些話她要麼是事先排練過,要麼就是在心裡醞釀得太久了,否則怎麼可能講得如此自然而流暢。

一種既悲傷又苦澀的情緒從葉柏遠心底慢慢浮上來。太遲了,過去這些年他們太少談心,像今晚這樣的周寶音,他記憶中幾乎再也找不到第二次。

他完全明白她在說什麼,她在做什麼——這是告別,儘管節奏遲緩,摻雜著於心不忍,但最後一個音符終將奏起。

「柏遠,即使到了此刻,我也想告訴你,我知道你一直都是愛我的,」她伸出一隻手,緊緊地握住他放在桌面上的那隻手,「但世界上總有你這樣的人,不會只愛一個人,這沒什麼可恥的,只是人性的某種彰顯。我們讀過那麼多偉大的文學,看過那麼多表現人類複雜情感的戲劇,如果你認為我連這一點都理解不了,就太小看我了。

「我不會小看你,所以我必須向你坦白,我不愛你,柏遠,」她終於說出來了,「我的人生到現在為止,好像還沒有遇到過真正深愛的人,往後或許也不會遇到,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難免感到悲哀,不過也沒關係,上天給了我別的東西。」

她不露聲色地往旁邊看了一眼——那把椅子上放著她的包,裡面裝著她最新的體檢報告。如果她不是終於能夠誠實地面對自己,面對葉柏遠和他們之間海市蜃樓一般的這七年時光,包里的這份文件完全可以成為最有贏面的一張底牌。

葉柏遠強忍著精神上的劇痛,考慮到餐廳畢竟是個公眾場合,他才沒有流下淚來。無數句粗口從他嘴邊無聲地飛過,除了最粗鄙的字眼,沒什麼能減輕他的痛苦。

「所以,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寶音,直接說吧,我能承受。」

「我們分手吧。」

這個夜晚到這裡似乎就已經終結了,周寶音整個人塌了下來,好像吐出了最後一口真氣。葉柏遠注意到,她的眼睛裡沒有一點兒怨恨,反而像一泓深泉,裝滿了平靜和原宥。

他在來這家餐廳的時候就想到了這個結果,但他沒有想到會是以這樣和平的方式發生。他看過,也聽說過那些歇斯底里的分手,翻舊賬,揭老底,其中甚至不乏雙方坐下來一筆一筆算賬的場面,大到互送的禮物、生活開銷,小到一頓飯、一個月的話費……

當初是寶音堅持要分開住,在所有方面都保持獨立。送給她的禮物,無論貴賤她都收,但也一定會回贈同等價值的禮物——也就是說,他們七年的牽絆,其實只有最簡單和最單純的戀愛關係。

「我是真的想過和你結婚的,」葉柏遠覺得現在可以說幾句真心話了,「但我感覺你並不想,那次從日本回來,你說我們只是假裝對很多東西有熱情,我得承認,蠻傷自尊的,」他咳了兩聲,接著說,「我以前從來沒意識到是這麼回事,可能是因為沒摔過跤,沒吃過苦,和真正的紈絝子弟相比,又念過點兒書……不瞞你說,寶音,我其實一向自視甚高,但當你指出我們的生活方式其實是一種表演時,我就再也演不下去了。」

寶音點點頭,就像國王的新衣,那個不懂事的小孩為什麼非要出來說真話?

「我明白,如果一直演下去,結婚根本不是什麼難題。三十已經近在眼前,然後是四十、五十,在這個過程中,我迎來更年期,你迎來中年危機,我們各自心懷鬼胎,每天睡覺前都想殺死對方,天亮之後又回頭慶幸自己昨晚沒有犯罪。」

大局已定——當年開始得很美好,現在結束得很體面。他們都笑了起來,儘管笑容里包含著唏噓和感慨,也許對於葉柏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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