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四章

寶音是在葉柏遠家的洗漱台底下的縫隙里,撿到那枚銀色耳堵的。

過完二十八歲生日,她感覺沒有任何變化,或許就如那些年長几歲的上級和朋友們所說,這個數字還不是一個分水嶺。「不過,也快了,」她們說,「接下來那一兩年,你什麼事都還沒來得及做就過去了。」

她想起生日那天,原本只想簡簡單單吃頓飯,但葉柏遠執意在一家高級酒店的餐廳訂了位。上到甜點時,他拿出了一個四四方方的紅色盒子,寶音一眼就認出了暗金的花體字LOGO。那一剎那,她幾乎魂飛魄散。當她打開盒子,發現只是一對耳釘,心臟才慢慢回到原位。

「太貴重了。」寶音由衷地說。

葉柏遠搖搖頭:「上次你升職我就想送你份禮物,但沒找到合適的,這次加上生日,再貴重你也受得起。」

兩枚小小的鑽石在燈光下熠熠閃耀,她端詳了片刻,輕輕地關上了盒子。

無論如何,不是戒指就好。她臉上露出了當天晚上最舒展的一個笑容。

一個工作日的下午,臨近下班時間,寶音站在窗口正望著天空中的雲發獃,她的手機響了,是媽媽。

這是一通足以毀掉她的好心情的電話。

「媽媽的朋友,就是陸阿姨,你記得嗎?你們有五六年沒見了吧——她最近要回國探親,先飛到北京,你招待一下吧,陪阿姨吃頓飯。她一個人,不想住酒店,你把家裡客房收拾出來,人家就住一兩天,中轉一下,不會麻煩你的。到時候你和柏遠一起去機場接一下她吧,人年紀大了,又長期不在國內,很多東西不懂,不方便的……」

媽媽說話期間,寶音一直忍著沒有打斷她,直到最後才做了一點兒象徵性的反抗:「我去接陸阿姨就行了,不用叫柏遠了吧?」她希望母親能多給她一點兒理解,「真的,沒必要。」

「什麼意思?寶音,你是不好意思和柏遠說嗎?那我和他說吧。」

寶音還沒來得及再說點兒什麼,急性子的媽媽已經掛斷了電話。

那個地方又開始隱隱作痛了,她一隻手用力地抓著手機,另一隻手撐在桌子的邊緣,讓身體保持平衡。她不理解,為什麼媽媽可以把明明很過分的話講得這麼理直氣壯,這麼自然。

過了一會兒,她手中的手機再次響起,是葉柏遠。

寶音的語氣生硬,情緒低沉,她果斷地對葉柏遠表示:「你不用管我媽媽怎麼說,我自己來處理,不會麻煩你。」

葉柏遠對她的反應感到很驚訝,他沒想到寶音會和自己這麼見外,一時之間竟然有點兒傷心:「很小的事情啊,不麻煩的,」他溫和而親昵,「周五晚上我和你一起去接陸阿姨。對了,你不是不習慣和別人一起住嗎,你帶幾件衣服去我那邊待兩天,等陸阿姨走了,你再回家就是了。」

葉柏遠這個人——等到寶音再次回到寧靜中來,窗外的天空已經暗了下去,暮色四合,她無聲地嘆了口氣,他這個人縱然有著這樣那樣的缺點,可是有一點,她認識的所有異性都比不上,就是他的性情中有難得的溫柔。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們好像都已經習慣了忽略對方身上與眾不同的特質。像兩個在游泳池裡泡了太久的人,就連深水區都無法再帶來刺激,他們都在悄悄嚮往更廣闊的水域,並且不願讓對方發現。

周五的下午,葉柏遠和寶音一起,在機場順利地接上了陸阿姨。寶音提前收拾了幾件貼身衣物和洗漱用品,裝在一個旅行袋裡,放進了後備廂。

晚餐吃的是淮揚菜。在餐桌前,葉柏遠主動承擔起招待和照顧陸阿姨的責任,飯後又體貼周到地將陸阿姨送到寶音的公寓。雖然這只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可是從陸阿姨臉上一直掛著的笑容和毫不吝嗇的誇讚,不難看出她對葉柏遠這個年輕人印象有多好。

寶音一改往日的機靈伶俐,話很少,無所事事地陪著笑笑,同時冷眼旁觀葉柏遠——他身上有種渾然天成的東西,很招異性喜歡,而且不限年齡。她在心裡暗暗數著:我以前的同學、現在的同事、空空、我媽媽,現在又是陸阿姨,她們都對葉柏遠青眼有加。

寶音想起在自己一路以來的成長經歷中,總有那麼幾個特別招老師、上司喜歡的男同學和男同事,他們根本不用太費勁、太努力,甚至無須特別優秀,只要做好自己的分內事,甚至搞砸了也沒關係,總之,他們輕而易舉就能得到表揚、重視、原諒和再多一次的機會。

葉柏遠也有這種品質,她有點兒驚訝,自己這麼晚才認識到這一點:他一定早就發現了自己有這種天分,於是不肯錯過任何施展的機會,像武俠小說里那些武功高強、但境界平平的角色,總要在擂台上顯露兩手才肯罷休。

直到這個夜晚快要結束的時候,寶音才如夢初醒——為什麼媽媽會強調要葉柏遠和她一起接待陸阿姨——原來如此,那是一種只可意會的虛榮心。媽媽想要藉由這個機會向老朋友小小地炫耀一下,她的女兒不僅聰穎美麗,連選擇男友的品位也是一流的。

一抹譏誚的笑爬上了寶音的面容。

進到葉柏遠家中,寶音伸手在熟悉的位置摁下了燈的開關。

室內的一切瞬間在她面前現了形,比她原來預想的要乾淨整潔得多。

葉柏遠解釋說自己上午特意早起,約了家政阿姨過來仔仔細細打掃了一遍,想讓寶音住得舒適一點兒,哪怕只有短短兩天。他還抽空去買了寶音最喜歡的那家甜品店的瑞士奶油卷,放在冰箱的零度保鮮層,晚上她洗完澡可以吃。

寶音說了聲謝謝,坦白講,心裡不是一點兒感動都沒有的。

這個短暫的周末讓他們雙方都有了一種重新回到最初的錯覺。

周六的晚上他們一起看了部老電影,寶音穿著煙粉色的家居服,頭髮披散著,葉柏遠很自然地靠在她的肩頭,時不時地把臉往她的頸窩裡蹭,像只黏人的小動物。他們在沙發上做了一次,對於寶音來說,這是近一兩年來感覺最好的一次,她絲毫的抗拒都沒有。

半夜醒來,她想上洗手間,這才發現自己被葉柏遠緊緊箍住。她拿開他的手臂時,聽到他嘴裡嘟嘟囔囔地說了點兒什麼,她沒聽清,但可以肯定那不是任何人的名字,大概只是無意識的呢喃而已。

周日的上午,他們一起去新開的餐廳吃早午餐,昨晚的親密感完整地延續了下來,他們在吃東西的時候都沒有看手機,而是興緻盎然地聊了很久。我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快樂地在一起過了,他們都從對方的眼神里看到這層意思,並回以確認。

這個輕鬆愜意的上午無疑給了他們鼓勵和信心,從餐廳出來,路過一家花店,葉柏遠買了一束粉色的奧斯汀玫瑰給寶音。

「我是不知道別人啦,不過對我來說,這種古典的方式永遠有效。」寶音小心翼翼地用手肘攬住那束花,笑著說。

按照原定的計畫,他們下午一起再把陸阿姨送去機場,又陪同她辦理好值機,一直堅持到目送陸阿姨的背影從安檢口消失。在回程的高速路上,寶音忽然提出:「我能在你那邊續住一晚嗎?」

「如果你方便的話。」她又補上一句。

「說這些幹嗎,你直接搬過來都可以啊,我求之不得。」他的聲音平穩而親切,沒有任何異常。

可是寶音已經後悔了,在她說出口的那一刻,昨晚的餘韻帶來的魔力就徹底消散了。

她不該貪心的,如果她現在是回自己家而不是去葉柏遠家,那麼這個周末發生的一切就能完好無損地封存在琥珀之中。但她說出口了,像一封無法撤回的郵件,再反悔會顯得很奇怪。

如此,更明智的做法是硬著頭皮演下去。寶音摸了摸耳垂,上面戴著的正是生日那天葉柏遠送的鑽石耳釘,他昨天看到的時候,露出了小孩子得到嘉獎的神情——也許正是那種天真的滿足打動了她。

周日的晚上果然乏味了很多,明明是一模一樣的場景和一模一樣的人,卻無法再複製眸夜。葉柏遠每隔幾十分鐘就拿著手機去一下廚房或廁所,行動鬼祟。寶音一直在看電視,時不時打幾個哈欠,困意沉沉的樣子,因此葉柏遠便以為她對一切都毫無覺察。

十一點多,寶音就進去卧室了,她實在無法繼續裝成視若無睹,也確定了自己在這裡多待一晚的意外,一定破壞了葉柏遠的某個計畫。但是沒關係,她寬慰自己:「明早起來就過去了,我會照常去上班,接下來又是連軸轉的五天,工作讓我們忙碌,也讓我們充實,到了下個周末,我們就會把這兩天給徹底忘了。」

第二天早晨,寶音很早就起來,她洗漱完,把自己帶來的幾件衣服裝回了旅行袋。在洗手台前簡單地化了點兒妝之後,她決定還是把耳釘戴上。

左耳的那根耳針有點兒歪了,也許是她之前躺在沙發上的時候不小心壓到了,她一個沒注意,耳釘從耳洞里滑了出來,循著某種慣性掉到了洗手台下方的縫隙里。

寶音被自己的粗心弄得有點兒生氣,但最終只好無奈地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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