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二章

時間彷彿是失調的,五十秒過得很慢,而三天卻一轉眼就過去了。

在虹橋機場,像她們來時一樣,寶音拖著24寸的行李箱,空空依然拎著那隻輕簡的薑黃色的大包。周六她們逛了好幾個地方,一直逛到小腿酸脹。寶音買了幾件春裝,回到酒店之後發現箱子根本就塞不下了,索性直接叫了快遞寄回了北京。空空什麼也沒買,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過了安檢,她們去買咖啡。等咖啡的空當里,寶音說:「準點起飛的話,四點多也就到了,你能和男朋友一起吃晚飯。」

「對,陳可為好像想去吃火鍋,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不了,我的快遞上午已經到了,我要回家整理新衣服。」寶音的聲音里透著愉悅,笑容也透露出輕鬆。店員在櫃檯後面叫:「周小姐的咖啡好了。」她走過去,端了兩杯冰美式回來。

她們朝登機口走去。

猝不及防地,寶音忽然說:「你眸晚是在等一個很重要的人吧?」雖然是疑問句,但語氣卻是肯定的。

她昨晚心血來潮,想在出差的最後一夜喝杯東西,於是沒有發微信而是徑直過去敲空空的門,想叫上她一起去酒店頂層的酒吧。門打開時,空空臉上有種熱切得超出正常的表情——

她心裡微微一驚,已上音汨列六六二它守周出止常的表情——當成了別人。

當時的氣氛明顯有點兒滯重,兩個都不太蠢的人在眼神交匯的一剎那,就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

相比之下,空空要窘迫得多,她的面孔和肩膀一起垂了下去,她像一個盜竊未遂的青少年,叫人一時看不透她心裡究竟是羞愧多些,還是絕望多些。

寶音不露聲色,只是按照本意邀空空一起出去,空空迫不及待地同意了。

那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空空決定不再等下去,這當然是一個比較自欺的說法,實際的情況是,她已經毫無必要再等下去。

喝了點兒酒之後,她們很輕易地就恢複了親密,聊起天來也順暢多了。

空空後來才意識到,寶音或許是為了讓她從那種窘困里擺脫出來,才開始說自己的私事,這符合寶音的處事準則——如果我無意窺探到了你的某個秘密,那麼我也給你一個我的秘密,讓你安心。

寶音先是說起自己的父母,然後是葉柏遠的父母。然後,她說,大概是因為她下個月就要滿二十八了,到了十月,葉柏遠就二十九了,雖然在他們自己看來這完全沒有任何問題,但雙方父母卻越來越頻繁地問起他們結婚的計畫。她不知道葉柏遠是如何狡猾地躲避他們的,但她在應對的過程中明顯能夠感覺到,那兩股力量擰在一起,全都沖她來了。

她說,昨晚接到媽媽的電話,雖然語氣溫柔,但內容卻讓她很不舒服。媽媽說:「我們都不知道你們在拖什麼,都在一起這麼久了,什麼都給你們準備好了,你們就是沒有動靜。我知道你現在不想生小孩,我和他媽媽也聊過這件事,沒有人逼你們現在就生,但是最起碼,可以把婚先結了吧?」

寶音深深呼吸,吐出一聲嘆息:「我在電話里一直強調我正在出差,明天還有工作,可她就像收不到我的聲音,也不管是否會影響到我的情緒、我的狀態,只說她自己想說的話。她最少說了三次『你馬上就二十八了,以為自己還小嗎』,我的天。」

「你敢相信嗎,她自己還是個知識女性呢!」寶音說完,又叫了一杯雞尾酒。

空空想起以前在周刊做過這方面的選題,她采寫的幾個例子都是女生。以常規標準來說,那幾個女孩各方面條件都不如寶音優越,可她們在這件事里所承受的壓力、委屈甚至羞恥感……可以說是不相伯仲。她們明明有自己的目標,有想做的事和想要實現的價值,並且從未吝嗇於表達,但除了她們自己之外,沒有人在乎。

但空空很快又想到,她們和寶音的情況還是不同——那幾位女生都是單身,她們沒有遇到自己的緣分,可是寶音,她不是有葉柏遠嗎?

空空自己尚未有過切身經驗,她的父母不太愛過問她的事。儘管小時候她一度很羨慕那些和爸爸媽媽關係親近的同學朋友,但近年來她忽然覺得,自己家人那種不拘細節、大大咧咧的相處之道未嘗不是一種智慧。

再加上,天生的敏感讓她從小就很懂得掩藏自己真正的想法,以至於長久以來,父母一直把她當成一個很乖但不特別聰明的小孩,因此更不願意太過要求她,苛責她。而她很早就無師自通地領悟到:乖和笨加起來,是一層很好的保護色——你只有在某些事上表現出稚拙,才有可能在另一些事上獲得自由。

「那葉柏遠是怎麼想的?你們討論過嗎?」

「他?」寶音挑了挑眉,笑起來,「雖然我沒有問過,但我敢肯定,他對結婚的抗拒肯定不亞於我。」

「怎麼會?」空空是真心感到驚訝,「你們看起來那麼登對。」

「哈哈哈,你又說了『看起來』,哈哈哈……」

昨晚留給空空印象最深的是寶音微醺的臉,和脫妝的睫毛膏在她眼瞼暈開的黑色痕迹。她們離開酒吧時已經過了十二點。空空的手機一直留在房間里充電,她回到房間,看到有一條新的微信,來自顏亦明,送達時間是二十分鐘前。

「對不起,我今晚還在杭州,你是明天走嗎?」

不要緊了,一切都不要緊了,不知道是不是酒精讓她神智渙散,她竟然笑了起來,覺得自己真是又蠢又卑賤——她今天還穿了那套香檳色的絲質內衣。在寶音來叫她之前,她一直坐在窗邊的沙發上,獃獃地望著窗外璀璨的燈火。

「總有比我重要的事,我習慣了。」她原本想這樣回,但電光火石之間,她知道,什麼也不必說了。沈楓早就告訴過她顏亦明沒有告訴她的事情——「你在他的價值排序里比較靠後」。

她坐在一場氣數將盡的夢裡,光亮點綴著黑夜,如同星光落在遙遠的海面,既虛幻,又破碎。

如果不是寶音直截了當地問起,也許她一生一世都沒有勇氣向任何人講述昨夜她內心深處的煎熬與交戰。

她極力想表現得平靜一點兒,像一個真正習慣了失望的人,可是一開口,悲傷就隨著聲音里的顫抖一齊流露出來。她向寶音坦白:「是的,你來敲門時,我以為是他……我知道這是不對的,甚至是罪惡的,但好像就是沒有辦法不去期待點兒什麼……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當看見門外的人是你,我徹底鬆了口氣。」

空空的目光像是在眺望那個剛剛過去的夜晚。

「從昨晚到現在,我心裡一直有種感激。不是對你,更不是對那個人,我想也許我就是單純地感激事情是往我潛意識裡最希望的方向發展的,感激某種力量讓我沒有掉進深淵裡,沒有讓我無可救藥地陷入道德的絕境里,儘管我始終是被動的。」

登機口的電子屏上顯示出了「開始登機」,同一候機區的乘客們紛紛起身開始排隊。她們倆是少數沒有動作的人。

寶音的表情像含著一顆發苦的糖。空空講的這些和她所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她自作聰明地以為空空熱切的期待背後,是對新鮮感和刺激的追求,是一個新的人,一種陌生的可能性,一時的興起和自我放任……她沒想到,那是一個舊的人,一樁長久以來哽在空空心間的舊心事,空空明明生活得還不錯,有朋友,有戀人,但她仍然時不時流露出那種似乎有什麼東西再也找不到了的眼神,原來這就是原因。

空空拍了拍寶音的肩膀:「走吧,登機了。」

她們的位置在最後一排,落座之後兩人長久地沉默著,各自咀嚼並消化著自己的情緒。起飛之後,寶音把遮光板拉下來,逼仄的空間里頓時陷入了昏暗。

她們都戴上了耳機,閉著眼睛,似乎都有睡一覺的打算。空空聽完一首歌之後,忽然睜開眼睛,恰好撞上寶音的目光。

「還有一個多小時,你願意聊聊嗎?」

遲疑了一會兒,空空說:「好。」

那年她剛畢業,青澀、莽撞,渾身充滿了一股年輕的朝氣,進入清城一家周刊實習,所有人都叫她李碧薇,或者碧薇。

彼時,藉由互聯網這頭巨獸,各類新型媒體和社交軟體得到極速發展並穩固下來,紙媒的生存空間急劇縮減,影響力日漸式微,已是強弩之末。儘管如此,在清城,這家老牌周刊因為資歷深,口碑良好,發行量大,廣告資源多,一時之間尚未顯出頹勢,尤其在文青群體中,仍然有不可小髻的號召力。

一開始,李碧薇只負責給副刊寫點兒推薦書籍、電影和時尚資訊相關的稿件,這些算是錦上添花的邊緣內容,但因為她的文字風格清新活潑,又具有年輕人敏銳的觸覺,這個小板塊漸漸得到不少認可。實習期一滿,她順利轉正。之後,主編時不時會帶上她去做些人物採訪,一方面是為了讓她做些輔助,更深遠的意義,則是想重點培養她。

按照慣例,周刊到了年末會辦一場文化沙龍,除了邀請幾位學者、教授和作家當嘉賓之外,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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