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一章

進入冬天,在南方長大的空空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暖氣的威力。在公司可以只穿一件襯衣,最多再披一條薄披肩。在家裡,她從清城帶過來的那套珊瑚絨材質的家居服根本沒有用武之地,太厚了,太熱了,穿上就是一身汗。她不得不買了兩套薄薄的棉質家居服,一套青白色,另一套的顏色像是洗舊了的牛仔藍。

「你喜歡這種寡淡的顏色嗎?」陳可為問她,「你的衣服好像大部分都是這種色系的。」

「可能我這個人,本身就很寡淡吧。」空空這樣回答他。

自從禾蘇問她「你們睡了嗎」之後,又過了很久,她和陳可為才真正有了點兒什麼。

那天是發薪日,晚上回家,空空打開手機銀行,確認工資已經到賬之後,便把這個月的房租轉給了陳可為。沒成為男女朋友的時候,她偶爾還會拖拉個三五天,現在她反而特別鄭重其事。

等到陳可為加完班回來,隨便吃了點兒東西,洗完澡,已經很晚了。睡覺前,他才看到那條提示入賬的手機簡訊,頓時心情有一點兒複雜。

雖說關係已經明朗,但雙方都還沒有徹底適應這種轉變,居住習慣也維持原樣不動,以保證各有各的空間。他去敲書房門時,空空正對著電腦在看電影。

聽到敲門聲,她頭都沒轉:「進來呀。」

「我收到你的房租了,」陳可為這才覺得,自己其實還沒有想好怎麼講,但已經開了頭,不得不繼續講下去,「其實你不用這樣的,我一個人住的時候,房貸也是這麼多。」

空空敲了一下空格鍵,電影暫停下來。

「呀,你就當作我是為了讓自己心安一點兒嘍,」空空笑嘻嘻的,兩條腿盤起來坐在椅子上,「我不想搞得像很依賴你似的。」

「可我確實想好好照顧你啊。」

空空又差一點兒笑出來,她覺察出陳可為這句話可能是從一些老劇集裡面學來的——以前的男主角大部分都這麼善良卻自大,想要照顧你,想要照顧你一生一世——天啊,誰需要你們照顧?

但她最終說出來的是:「你已經足夠尊重我了。」

對話到了這兒,好像不得不結束了,陳可為訕訕地退了出去:「那我不打擾你了。」

後半段的電影,空空怎麼也靜不下心來看下去。一種本能的直覺告訴她,陳可為的謹慎里隱藏著某種失落。她把腿放下來,猶豫了一會兒,決定去敲卧室的門。

一切發生得很自然,只是陳可為明顯表現得有些羞澀,相比之下,空空是更主動的那個,她在親吻對方的時候聞到了薄荷牙膏的氣味,他的枕頭也有種潔凈的香味,這些細節都讓她很喜歡,某種程度上也幫助了她的投入。

唯一的問題是,結束之後,他們都不知道該說點兒什麼。卧室的窗帘留出一道寬縫,月光白而亮。即使沒有開燈,兩人的神情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他們對視了一會兒,忍不住笑了。

氣氛一下子緩和許多,空空趴在枕頭上,歪著頭,突然說:「現在我可以回答禾蘇的問題了。」

「什麼問題?」

「沒必要告訴你,只是女生之間的八卦問題。」

陳可為沒有追問下去,此時他的神智還有些飄忽和遊離,尚未從剛才的沉迷中清醒過來。他用手指輕輕地沿著空空的背脊划了一道線,心裡滿足和空虛兩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過了一會兒,空空抱著衣服去了浴室,等她再回來時,卻只是站在門邊道晚安。

「不一起睡嗎?」陳可為有點兒發愣。

「下次吧,」空空笑了笑,「我們有的是時間。」

回到一個人的時候,她才漸漸感覺到了真實。

暖氣把屋子裡烘得乾燥溫暖,她穿著輕薄的睡衣,不可抑制地想起那年在顏亦明的公寓里,也是個冬天,她洗完澡之後連背上的水都沒來得及擦乾,就衝進被子里。

一切竟然已經過去那麼久了,她不無傷感地想到。現在的自己已經再無可能那麼坦然而不覺得羞恥地在另一個人面前裸露,從身體到情感,毫無保留地交付。

在聖誕節之前,空空得到了一次出差去上海的機會。

原本只是寶音要去參加一個年度大戲的發布會,她前一個月剛升了策劃副總監。去年由她負責的一個女性題材的劇集在年中播放之後,口碑一路平穩,雖然沒有達到現象級的火爆程度,但總算成為她履歷上漂亮的一筆。

這次要開發布會的劇是根據一位著名作家的同名作品改編而成,從初期就一直很受關注,最終定下的男女主角是時下熱度和話題性都很高的明星。好幾家公司都很看好這個項目,寶音所在的公司也投了一點兒。

雖然以上種種理由,對有心深入這個行業的人來說,每條都很有吸引力,可空空的注意力卻只局限在其中一點上。

寶音完全猜中了她的心思:「一起去吧,我給你弄個邀請函。××也會出席,你不是很喜歡她嗎?近年來她深居簡出,回國次數不多,趁這次機會去看看嘛。」她說的××正是那位作家,為了讓空空無法拒絕,她努力地循循善誘,「就當陪我嘛,周五參加完發布會,周六我們倆去逛逛街,吃點兒好吃的,周日就回來,多好。」

「你不會是有了男朋友,就不要朋友了吧?」末了,寶音還有最後一擊。等了一分鐘,她收到答覆:「我真是怕了你了。」

空空想不出任何理由推脫,再說,假公濟私地和好朋友一起蹭著出差的名義享受兩天悠閑假期,確實也蠻不錯的——這麼一想,她便痛快地向公司提出了申請。

老闆很痛快就批准了,甚至還帶著一點兒鼓勵的意味叮囑空空:「你記得把名片帶上,到了那個場合給人發發。還有,你多和周寶音學點兒東西,圈子裡對她評價挺高的。」

周三晚上空空收拾出差要帶的行李,考慮到只去兩天,她拿出了那隻薑黃色的大號龍驤包。她分別擠了幾樣護膚品在分裝瓶里,化妝品只裝了幾樣基礎單品,粉底、眉筆、睫毛膏和一支煙熏玫瑰色的口紅,再加一支豆沙色的,都是溫柔低調的顏色。換洗衣服只帶了兩件上衣和兩雙襪子,牛仔褲和球鞋兩天不換應該也沒關係。

最後才想起收整內衣,在米色的棉質內衣和香檳色的絲質內衣之間,她忽然停了下來。

鬼使神差,她想起了那個無論如何在這個時候不該想起的名字。

那個春節,他們分別的時候,他只說了一句「我這兩年在上海」,那似乎是近年來她唯一一次能夠確定他的坐標,後來她便對他的動向一無所知。他偶爾發的朋友圈,內容幾乎全是行業資訊,那些字她都認識,但串在一起,她就完全看不懂了,更無法由此做出任何關於他生活隱私的推斷。

但這並不是事情的關鍵啊——她感覺自己一隻腳已經踏入了泥潭,另一腳猶猶豫豫不知道該跟上還是怎麼辦——以前怎麼樣都可以,都是她和他兩個人的事情,可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我該發個信息問他一句嗎?如果他也在的話,我們說不定能一起吃個飯,喝杯東西,就像我和沈楓一樣,不是一直也沒問題嗎?」她一面這樣欺騙著自己,一面已經伸手去摸手機。

「你怎麼坐在地上?」陳可為的聲音適時響起,他帶著關切的語氣,「是為了出差鬱悶嗎?反正只去兩三天,等你回來我們去吃火鍋吧。」

伸向手機的那隻手不太自然地縮了回來,空空撓了撓頭:「好啊。」

周四中午,空空堅持上完了半天班,從公司拎著大包直接去機場和寶音會合。見到寶音時,空空非常吃驚——她竟然拖著一隻24寸的行李箱。

「只去兩三天而已,你帶這麼大的箱子?」

「你怎麼背個包就來了?」寶音看起來比她還要吃驚,「你的行李呢?」

雙方在短暫的錯愕之後,都爆發出大笑。寶音顯露出她不同於往日的活潑:「到了酒店,我打開箱子給你展示一下吧。天啊,李空空,你也太輕裝上陣了。不過沒關係,你可以用我的。」

空空怔怔地看著寶音——她今天穿了一件羊絨大衣,顏色非常柔和美麗,比粉色要暗,比煙粉色的飽和度略高。空空想了很久才想起來,以前在一本介紹顏色的小書上看到過相似的色彩,被稱為紅藤。她的頭髮和指甲很明顯都是特意打理過的,但並不張揚。沒戴首飾,倒是戴了一隻中性氣質的腕錶。

「你真好看。」空空由衷地說,她不止一次這樣直接向寶音表達過讚美。

寶音對此全盤接受,並回贈似的捏捏她的臉:「你也好看。」絲毫沒有受寵若驚的促狹之氣。

因此讓空空更加確認了一件事:世上哪有什麼美不自知,只是美人們習慣了他人的讚歎並早已對此免疫。

登機之後,她們坐定,寶音和空空閑聊:「你有什麼朋友這次要順便見見嗎?」

空空差一點兒就要點頭了,但最終,她還是心虛地搖了搖頭。

廣播里傳來即將起飛的播報,請各位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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